邬南彦漫长记忆里的秋天总是特别冷,今年似乎也不例外。
南逸这次祖宅的选址在四季如春的燕青县,他拢紧身上的外套,想要出门证实自己的猜想。
轮椅就搁在床边,伸手就能够到。他挪过去,从床铺爬上轮椅的动作必然是滑稽的,于是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别有什么人突然闯进来,看见这令人难堪的画面。
很不幸,门敞着,因为他先前要求开门透气,路过的管家看到了这一幕,连忙上前将他半抱起,妥帖地放在轮椅上。
“少爷,你应该摇铃的,我们时刻都在。”管家语气里带了点责怪,不过邬南彦并不生气。
“太麻烦你了,其实我应该试着自己起来。”
管家不认可他的说法,“这是我们的职责。”
“为了防止你的需求被我再次疏漏的可能,我请求把铃铛绑在你身上……”
管家年纪不大,却很喜欢唠叨。这两年里,邬南彦听这些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以至于能熟练地接上下一句:“时刻能获取你的动向,会令我心安。”
管家推着他出门,问:“那你同意了吗?”
“不,”邬南彦摇头,“我不想,我不习惯半夜翻身都看到有人站在我床前,很惊悚。”
类似的请求每周都会被驳回不下十次,管家习以为常,他接着询问邬南彦的目的地。
“去露台吧,看看天气怎么样。”
管家命人提前将露台大门打开,还未靠近,便感受到冷风的吹拂。
“看来这里的四季如春是虚假宣传。”管家毫不客气道,他将胳膊上的披肩盖在邬南彦身上。
即将日落,天边的最后一抹云层被照得艳红,远处宅院大门缓缓打开,几辆车有序驶入,南逸家的人回来了。
从车上陆陆续续下来十几个人,男女老少,大人的表情不似往常那样轻松,孩子的声音也不如出门时雀跃。
一个金发少女眼尖,看到了五楼的邬南彦,兴冲冲跑过来挥手。
“哥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邬南彦也挥手,但喊不出来,让管家传话:“扯嗓子喊多累,上来说。”
少女等不及电梯,撩起裙子走楼梯,比乘电梯的人还快几秒,她冲上来扑向邬南彦,毫无形象地哀嚎:“我们要去嫁人了。”
“不要胡说,诺亚,你才十五岁。”身后跟上来的娜莲夫人说。
“雪芽大人明明……”诺亚还想要反驳,声音却在娜莲夫人严厉的目光中低下去,最后一声不吭地趴在邬南彦怀里。
她背对着自己的妈妈,对面前的哥哥哭丧着脸,邬南彦轻抚她的后背:“你的中文越来越好了,我已经听不出口音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最好哄了,三言两语就让诺亚重新扬起笑容。
年迈的长者带着年幼的孩子下去用晚饭,留下的除了族长南州和娜莲夫人,就是几个年轻人。南州在家族中年纪最大辈分最高,小辈们通常叫他祖爷爷。
“祖爷爷,雪芽大人传来了噩耗吗?”
南逸家族将雪芽大人奉为指引方向的神明,她们出自南逸却不受诅咒缠绕,拥有长久的寿命和神圣的先知能力,她们能占卜出家族中每一位孩子的劫难何时降临。然而就在昨天,南州翻看藏书时发现一张突兀的枯黄纸张,纸上记载的文字古老,内容表明雪芽并非本族人,而是被某位先人聘请的法师,后来法师叛变,将族中幼儿尽数送往诅咒本源,解家。
之后雪芽大人是如何处置,送去的孩子最终下落如何,统统都没了后文,现在,雪芽重新出现在南逸。
诅咒缘何而起,族谱中没有记载,只知道是某位先人在饱受诅咒折磨后发现了其中蹊跷。他似乎对此讳莫如深,在族谱中留下一句警戒的话后便消失了。他的子孙遵照他的命令将家族成员有关诅咒的经历详尽写下。
解氏妖异,其心贪婪,所作所为非人道也,远之。
单凭一句话判定这是诅咒似乎很勉强,但他后世子孙的记载很快佐证了这一点。南逸家族的人不知何时陷入了一个怪圈,他们会在某天遇见解家人,与之厮磨,爱恋。然而好景不长,甜蜜的假面很快被撕碎,露出狰狞的溃烂真容。
他们被折断,羞辱,囚禁,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对方的掌心。起因是荒唐的,不愿同住,不愿结亲,不愿在人前亲近,种种细微的小事,都能被对方冠冕堂皇地称为原由。他们劝说,反抗,保证,甚至祈求,都无法改变对方可怖的决心,他们只能在一方囚笼中不见天日,生不如死。
禁锢在日复一日中变得不那么可怕,因为对方会放出各种凶兽对他们撕咬,饮血,每当生命垂危之际再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在破败的身体被修复后,等待他们的是孕育生命,无论男女,如此往复。
对生的渴求在终日的昏暗中湮灭,死亡在潜移默化中成了解脱。
他们逃出来了,有人灰白瘦弱,有人大腹便便,或虚弱或沉重的步伐在僵硬地挪动,一步步远离身后的囚笼。一夜之间,那些恶魔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京城里,解家依旧繁荣昌盛。当时的他们不知道,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会在未来将一切重演。
千百年来,为了躲避来自解家的诅咒,南逸不得不频繁更换祖宅位置,将原本四散的族人召集,相互传达并警惕身边的解家人。
三百年前,南逸族人去到英国定居,本以为能逃脱诅咒,却不想解家人似乎遍布世界,金发碧眼的洋人也成了魔鬼。
南州叹息一声:“是你和诺亚,雪芽说此次可避,但你的身体不行,不能再拖了。”
他深深看了邬南彦一眼,绿色眼眸中愁绪纷杂,“雪芽看到诺亚的诅咒现在生命微弱,能铲除。还有你的病,和诅咒有关,只有解家能治。”
“雪芽可信吗?”邬南彦问。
“那张纸来得蹊跷,”娜莲夫人说,“她们也说不了假话。”
娜莲夫人几年前刚从囚笼中逃出,也应当最明白解家的可怕之处,然而三年来她对解家的事只字未提,即便有人问起,她也是一句话带过。
邬南彦看着她,忽然感觉这位夫人似乎并不感到恐惧。
“那就去吧。”
邬南彦的声音很轻,散在秋风里,变得有些冰冷。天沉下来,风也更猛了些,将他的发丝卷起,飘在空中,身上的丝质长袍被吹的紧贴身体,他的身体越来越瘦了。
其实邬南彦对南逸人人畏惧的诅咒感触不深,毕竟他是外来者,穿梭于万千世界几千年,或者更久,他忘记了,一同被遗忘的是他的开始。邬南彦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时间空间里不断跳跃只为了完成系统下发的任务,不清楚系统口中世界的纰漏和他有什么必要联系,为什么非他不可,只知道系统说,会给他他想要的。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骗了,邬南彦看着空荡荡的小指,那里原本绕着一圈疤痕,是与系统沟通的媒介,现在却是光洁如初,身体和灵魂的能力也即将消失殆尽,只留下些不痛不痒的能力证明他不是普通人。
在这个世界他通过原始的母体繁育降生,完全的东方面孔在这个混血家族中十分罕见,他还记得被自己赤身**被一群人围观的样子。在这个世界,他拥有一个全新的名字——邬南彦。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姓南,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南州却没有给他答案。
*
今年燕青县的天气怪得很,当地人也抱怨,南逸聘请的司机是当地的一个歇业导游,为人朴实憨厚,是个话痨,去机场的路上就对天气表达了不满。
他们启程去解家,无清市,在北方,司机听说,又道:“那更冷了。”
“那里会下雪,”诺亚端坐在后座,“自从回来中国,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雪了。”
这次行程除了邬南彦和诺亚,还有族中两个年轻人,是对双胞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父母是谁,因为他们是某天清晨被管家在门口发现的,他们身上带着南逸族人特有的血脉印记,想必又是解家送来的,收到孩子的第二天,南逸就举家搬迁了。
机场里人声嘈杂,诺亚看上了奢侈品店里的一双高跟鞋,遗憾的是没有她的码数,可第一眼喜欢的东西如果当时得不到,之后再拥有总会差点意思,于是她拒绝了店员想要帮她申请定制款的提议。
和双胞胎一同往回走,她看见邬南彦身旁站着一个魁梧的男人,那人伸手推动轮椅,要把邬南彦带走。
“喂!停下。”
男人回头,诺亚有些惊讶于对方是个满脸胡子的老头。
“你要把我哥哥推到哪里去!?”小姑娘的表情带着怀疑,收回轮椅控制权,双胞胎兄弟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装模做样地开始活动手脚。
“诺亚,有必要告诉你,是我不小心打翻了咖啡,这位邬先生只是想带我去洗手间清理。”
邬南彦敞开身上的羊毛大衣,露出被咖啡渍弄脏的衬衫。那位邬先生摘下帽子,露出和蔼的笑:“抱歉女士,让你担心了。”
绯红染红脸颊,诺亚为自己的冲动后悔,她说:“不好意思,是我鲁莽了。”然后推着邬南彦朝洗手间走,“哥哥我也对不起你,我以后不会扔下你逛街了。”
双胞胎紧随其后,邬南彦回头向邬先生道别。
“这是缘分吗?那位老先生和南彦同姓,有趣。”双胞胎哥哥道。
确实有趣,不过是自然的缘分还是人为的巧合,邬南彦觉得有待商榷。因为这个老人,他看不清。
那人身上带着和南逸族人相同的,不令邬南彦排斥的气息,他带着善意出现,却让能看清任何人未来的他只看到一团雾。人的未来怎么会是一团雾,死人未来投去哪家他都能看见,这太奇怪了。
没错,邬南彦也有个与生俱来的预知能力,他能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看到每个人的未来,雪芽只能预见南逸族人诅咒的先知和他相比,算是小巫见大巫。
进洗手间前邬南彦再次回头,对方站在原地,见他回头,张口说了什么。
“八?”
“什么八?”诺亚问。
“没什么,”邬南彦摇头,“雷恩带我进去吧。”他对双胞胎哥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