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寻常,如今山峦已过千万重。
再回首,昨日黄花生死难寻,无言此生别。
鬼蜮之内,重伤的白鹭落在了自己的屋内。这里与白庄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所有的家具与装饰都变为了粉碎,只剩下昔日曾被他摔得粉碎又重新小心翼翼粘好的玉佩还完好。
在与道士大战之前,白鹭就已经时不时难以保持人形,这一遭后,它更是化为浓浓的黑雾,将整个屋子笼罩着,却唯独放过了那一枚小小玉佩。
“兄长……兄长……”
它神志不清地叫着,好像是它生前怨恨着的人,又好像是它无比喜爱的人。
对于那个人的感情,纵使死后也没有跟着记忆消散,而是继续附在了魂魄之上,叫它日日夜夜悔恨不已。
连带着它开始折磨起鬼蜮里的其他鬼魂,将它们鞭打得失去形体,好像这样便能缓解它心中那巨大的空缺。
若非那可恶的道士说出那一段往事,它恐怕早已记不清自己为何而怨恨,为何在此处徘徊不去。
又为何会反复将那些早已失去自我意识的鬼魂们恢复人形,叫它们扮演着那一日的角色与经历,却又因此它在最后崩溃,将那女人所化的鬼魂彻底湮灭。
是的,白夫人的魂魄早就魂飞魄散,化作了鬼蜮的养分。
可那个人呢?
那个人呢?
“兄长——兄长!”
它的记忆早已离它而去。它记不起来了为什么独独那个人不在这里,为什么这偌大的白庄如此空洞,就连模拟出来的白天也是那样地阴沉毫无生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化作厉鬼的白鹭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得不到答案,它仿佛要完全与鬼蜮融为一体。
就像那被它保护起来的玉佩,忽然散发出了幽幽的蓝光一样。
在明日到来之前,道士与书生温存一阵,便让他枕着他的肩膀入睡休息去。而道士自己却需要画一些道符来添补自己所需的法宝,另外还叫土地公帮忙从附近道观中带了一柄桃木剑来。
他许了土地公诸多好处,对方也尽职尽责,带来的东西不说绝佳,也是品质上乘,比道士自己之前所带的东西都要好很多。
道士也不在意自己能否做到,毕竟这些事情有很多老道士应该能算到,纵使他一人无法履行全部,师兄姐们的力量集合在一起是肯定能做到的。
远处的老道士:……这又是那个顽劣徒儿啊!
这些准备,道士直到月上三更才差不多结束,收起了道符,他下意识看着靠着他肩膀已经熟睡过头的书生。
睡得很香,还以为会流口水,结果睡姿十分老实,甚至……卷缩起来,可能是缺乏安全感。
不过,他认识书生以来,对方的确是这样。
独自由母亲抚养长大,快成年之际又失去恩师,成年后丧母……如此种种,心智纵使再如何健全与坚强,难免不会缺少安全。
道士想到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人未必想要苦难,他们或许只想要安稳地度过一生。
而何时天降大任呢?又何时苦难结束?道士只希望自己所爱之人从今之后不再那么受苦了。
——至少,在鬼神之事上,杨燠愿意成为庇佑你的伞。
道士心中默默想到,接着激活一张符咒,化作了一件大衣,将对方裹了起来。
明日尚有一次大战,但在此到来之前,两人也有片刻得以喘息的机会。
第二天,山野静悄悄的。
生长于天地的野兽精灵们似乎知晓了此处的白庄已被鬼蜮所覆盖,生怕自己那一丁点的鸣叫与嘶吼会惊扰鬼蜮之主,送走自己的性命。
天上之日慢慢从东方升起,渐渐将大地照亮,也将亭子里熟睡的两人唤醒。
张介行揉了揉自己的双眼,还疑惑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忽然对上了还尚且闭着眼休息的道士那张经过一夜略显沧桑与疲惫的俊朗面容。
“……”
不知什么时候,他枕在了道士的腿上,身上披着一件衣服。神奇的是,随着他的动作,那件衣服化作了纸屑,从他身上飘走了。
他吃了一惊,也是这时,道士自睡梦中醒来,摸了摸一把自己疲惫一天后冒出点点胡子的下巴。
——有些硬手。
——好像是早上了。
两人各自想着。张介行也有些匆忙地从他腿上起身。
昨日他们虽然已经彼此心知肚明,可一时之间关系的变化还是缓慢的,故而张介行依旧叫他微之兄,道士也回他介行。
两人之间好似一切都未曾变化,但双目所接触的那一霎那两者心跳加速,却实打实地证明了昨日并非虚言。
——小生昨日好像……与微之兄互通心意了。
——我喜欢介行,介行也喜欢我,这该不会是做梦吧?
显然,在张介行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的事实上,这并不是梦。
感情的事情先放在一边,目前要紧的当属周钰小少爷的安危以及张介行所说关于白眉生的事情。
此事还是昨晚上张介行另外补充的。
他是被白眉生请来为他收尸的,而对方说的却是山上乱葬岗之处,并非白庄。
现在他们已经明白,此刻的白庄已经变成了龙潭虎穴,不到十分把握还是不要轻易进去,否则鬼蜮会叫他们做人。
这样便只剩下来去乱葬岗一探白眉生了。
张介行也是惊讶,他说道:“小生上山前想到乱葬岗那地方恐怕会有什么鬼神作祟,正好天要黑了便先去了白庄,可没想到的是,白庄居然会变成了鬼蜮。”
虽然张介行牵扯进鬼神之事不是一会了,但他没有像道士那样的开了阴阳眼,故而也难以看见白庄之上那浓浓的鬼气。
不过此事到底谁福还是祸呢?道士对此不作定论,点头回应了书生一句,便叫他一起前去乱葬岗。
春波山上,乱葬岗。
清晨的太阳洒落大地,两人自白庄下来,又进了乱葬岗那条岔路。许是村里人许多葬在山上的缘故,这一条路倒是十分平坦,路上竟然也有些佛道雕像供奉着香火。
道士见了祖先,自然不能忽视,也顺便拜了拜,事后也给书生讲起这些道祖的往事。
他是从老道士那里听来,老道士是从老道士的师傅听来。这些故事口耳相传,虽然已有些失真,但说起来却令人十分感兴趣。
不过路途终究还是有尽头。
越过前面的弯,两人便看见了半山腰上的乱葬岗。
这里到处都是孤坟,中间这一大块地方只有杂草在肆意生长,不意外能看见坟头已被雨水冲毁露出地下埋葬的逝去之人。
有一些坟头尚且有人祭奠,但更多的却是无人照料也无人再扫墓。
道士对此见怪不怪,点燃起寻踪道符便开始找白眉生尸体所在地方。只有书生似乎因此感怀,路过之时也礼数周全地拜了一拜。但他也知道野鬼不可请,便只好在心头遗憾一番。
寻到白眉生并非难事,这些日子里,山脚村庄因为山上闹鬼之事几乎少有人来,白庄也因为变为鬼蜮,其中枉死的人们困在里头,所以只要寻到最新的痕迹便可。
没过多久,道士便带着书生来到了一座孤坟面前。
令人惊讶的是,坟前还上了香,放了些果子,虽然香火早已燃尽,果子也腐烂。
坟前没有写这是何人,两人也不需要这样确定。道士来到此处后,惊讶地叫了一声,转头对书生说道:“看来眉生兄人间尚有事在,还盘旋于此,未曾离开。”
“微之兄,你是说眉生兄?眉生兄还没有离开吗?”
不过张介行试图打量这座坟的动作是徒劳的,他毕竟没有开阴阳眼,现在更是白天,哪里能看到化作鬼魂的白眉生呢?
只是道士察觉到了另一股气息,心生疑虑,他一边说着既然如此我们便请他前来,一边咬破了指尖在半空之中画出一道阵法来。
此为阴阳有序,请神来。
中间一字未曾断掉地画下之后,张介行只觉得眼前一闪,四周忽然暗了下来。他左右环视,突然看见了之前的孤坟里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一细看,不正是眉生兄吗?
对方似乎察觉到身边的异动,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嘴巴里却是叫道:“差爷大哥?又是晚上了吗?噫噫噫——张弟!”
至此,两人分别数年后终于有幸再度重逢。
“张弟!张弟!张弟啊——眉生终于有幸得以与你相见了!”
旧友重逢哪能没有悲喜。前头一遭,白眉生以为自己时间不够,只能与张介行说上那么几句,这一次,虽然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应该是有足够的时间来……交代后事?
“哇哇哇呜呜呜!”
又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白眉生与朋友重逢的喜悦顿时化作对现实的无奈。
真不愧是他呢!
张介行有些好笑地看着白眉生又笑又哭,神采飞扬,张扬无比,确实是他印象当中那个眉生兄了。
就是经历了白庄一遭后,感觉眉生兄有点惨,头上有点不清不楚的。
他心想,眉生兄化鬼后应该不会读心吧?
事实上,白眉生死后的确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鬼,要不然杨燠也不会施法让他与书生相见了。
这边,眼见时间足够,白眉生就跟几百年没跟人说过话似的抵着张介行诉苦。
他不像白鹭,化为厉鬼也将生前的大部分记忆丢失。所以他也能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以一种极为夸张的形式说来,甚至因为张介行经历了白庄里头的事情还面露愧疚地告诉他后,他说来的故事更是曲折无比。
事情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不过是自小分离的两个双生子,一个得了家中父母的宠爱继承了家中财富娶得了貌美如花的妻子,另一个在风尘中起伏,受尽欺辱,最后因为有心之人的推动来到自己亲生兄弟身边,暗中施展诡计让其家破人亡。
白眉生说起夫人的事情,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不少。
他本以为跟婉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少年结为夫妻,彼此之间的感情更是深厚,却没想到最后却是婉儿跟白鹭联手,将他害死。
可白眉生心善,前头得知了白鹭的身世,纵使他冒犯了自己,他也偏心对方。这回虽然被两人害死,可一切缘由全在他识人不清,事情发生后更是没有及时察觉。
这一番话说来,张介行没觉得怎么——毕竟白眉生就是如此,对自己人极好,对他人冷漠到了缺心眼的程度上,这不,南宗表哥的例子还在那里呢。
但是道士听此,摇了摇头,不忍心跟书生作对,索性留他们两个在此叙旧,自己找了个地儿喝起被土地爷又打满了的美酒来。
人间百态,世人百样,莫说老天爷赏饭吃,也莫说自讨苦吃。
说完了自己的事情,白眉生却先跟张介行道歉。
“张弟啊!眉生对不起你。”
“小生不知眉生兄何事对不起我了,这又从何说起呀?”
白眉生虽然在自己人上面是个眼瞎的,但其他事上又不是糊涂蛋,不然白家这偌大的家业怎么在他手里撑得起来?
对友人这番困惑,他自是提到了自己托梦一举,说他阴差阳错入了张介行的梦中,希望他能帮忙给自己收尸。
可回来之后,他却发现白庄似乎出现了重大的变故,天上生出滚滚黑雾来。白庄离乱葬岗如此之近,若是张介行不慎去了白庄,他不就成了罪人吗?
然而入梦一事说来偶然,之后他百般尝试也是无果,纵使后头阴差大爷过来教了他几个口诀,他也是半点不得头脑。
这些日子里,他醒来无不担忧张介行的安危,可惜他死在此处,据那阴差大爷所言,算是个地缚灵,离不得此处半步。
原来是这样,这样说来,竟然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咯。
作为友人,张介行自然原谅了他,但他却有些心寒地发现这些年与眉生兄的确生分了。他确实将眉生兄当作绝世好友,可眉生兄却未必当他如此。
倘若并非,又为何绝口不提自己死前的经历,那一句话的提醒难道真的延误了时间吗?
细想是越想越可怕,倒逗得他自己笑了。
当白眉生疑惑之际,他摆了摆手,指向一旁的道士,眼中忽然像是发光。
“眉生兄,你我既然为朋友,此后一别应是不再相会,何必再言,倒不如从容解决白庄一事,莫要辜负青春二字。”
白眉生心中一震,他绝非蠢材,如此又何尝没有意识到与张弟这段日子的对话充满了自己所学的商人的市侩,于是他讪讪一笑,往事随风而去。
“走吧,眉生兄,莫让微之兄等久了,此番还需他解决此事,而且小生也想让眉生兄认识一下他——”
两人朝着道士走来,对方喝光了酒葫芦的美酒,正在摇着葫芦盼望着里头还剩一滴呢!
“微之兄,是小生的至交。”
话音一落,白眉生心头忽地生疼起来,又见道士从树上跳下,嘴角带笑,又好似脚上带风,满面春风似的朝着他们走来。
而张介行站定,竟然也开心地迎了过去,回过头来又正式地跟白眉生解释他。
不知为何,白眉生总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些刺眼呢。
不过生死有别,能得见生前友人已是幸运。
然而,下一句张介行又说道:“还有,眉生兄,你是小生之前最好的朋友,所以小生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小生……介行与微之……”
这次又不知为何,白眉生总觉得两人对视之间有些……含情脉脉?错觉吧?
张介行迟疑了片刻,才在道士眼神的鼓励下继续说:“介行与微之,心心相印,愿以同性之身结永世之好。”
“???等等,张弟?你刚才说什么?”
白眉生瞳孔震惊,接着又看到了自己认的干弟弟怕他没听清不但重复了一遍还牵起另一位的手,还是——十指相扣?!!
他一定没睡醒,现在还是白天,他这个鬼一定还在做梦呢!
想完,白眉生神态安详。
“……事情就是这样。”
当白眉生知道了自己友人跟一个道士兼男人好上了之后,因为吃惊过度倒下又被喊醒,他便十分纠结地问起两个人是怎么回事,结果得知是自己跟便宜弟弟那件事引起的,他整个人又要晕了。
不过都是鬼了,生前都不做人了,现在都不是人了,他还当人干什么?
白眉生收拾收拾自己的心情,接受了自己兄弟跟一个男人好上了的事实。接着,他们开始商量起来白庄的事情。
从白眉生的话中,道士得知了阴差的存在,挑了挑眉,想是不是熟悉的那位,不过现在不是晚上,阴间的作息跟人间相反,恐怕此刻阴差应该是在修行。
而白眉生死得太早,知道的也不多,化鬼之前也曾徘徊过一段时日,故而得到的讯息竟然还比不上两人。
但这些也不重要。道士已经准备齐全,打算这就上山去铲平了厉鬼,救出小少爷。
只是白眉生到底还是对那位弟弟自认亏欠太多,主动说道可否让白鹭去往阴曹地府接受阎王爷等鬼神的判决赎罪,为自己弟弟求情。
张介行难以理解眉生兄既然做到了这样的地步,但道士抓住了他的手,对他摇了摇头,转头就答应了下来,只是这样说着。
“放心,贫道还有些事情要问厉鬼,只是厉鬼作恶多端,纵使我能放过它,却不一定能将它带入地府接受鬼神判决。”
白眉生却已满足:“能得道爷此话便可,左右都是他的命,都是眉生的命。”
但是那些无辜之人的命呢?
张介行头一次为自己这位友人感到悲哀。
只是生者尚能回头改过,死者却只能投胎转世,再世为人了。
此事便谈到这里。
白庄一事还未解决,白眉生也没心情让张介行收尸。
两人便离开了乱葬岗,踏向通往白庄的山上。
而等他们到了山庄门前,却早早有人等在了那里。
那人着一身酒红色长裙,青丝未曾梳妆,肆意落在了肩上。他看起来就像一位高挑的漂亮少女,只是嘴唇泛白,双眼无神,坐在大门上的瓦片中,似乎等了许久许久。
听见了路上的动静,这人就跟活了的人偶一样,慢慢地转了过来。
从天上的落日到白庄前的那条路上。
只是,他失望地说道:“这一次,兄长也没有回来。”
目光的尽头,赫然是张介行与杨燠二人。
都怪眉生兄有点话痨了呢,咳咳咳。有些闲事就没多写了,比如中间两人在路上采了野果子当午餐,书生不幸咬了个酸果子,然后趁着道士不注意塞进了他嘴里,道士尝了一口心里知道,又借着某事报了回来,比如含着酸果子突然猛亲了过来,咳咳咳。
无责任小剧场 白眉生与张南宗。
表哥:事先说明一下,还有人记不得我是谁吗?我要重复提醒一下,我是本文主角书生张介行的表哥,张南宗!
眉生:……眉生还是张弟的好朋友,之前的唯一的好朋友:)
表哥:……都是之前了,看在你文里不幸都走了的份上,爱咋咋整吧。
眉生:……
书生:……
道士:哈,南宗表哥这性子我喜欢,不愧是介行的表哥!
表哥:呵呵,算你识相,我单方面宣布你就是我表弟的好伴侣,记得常来我家做客哈!
书生:表哥你……
道士:(揽过书生的腰)哎,介行,表哥都为我俩祝福了,日后多去他家做客也行。
书生:行吧,你爱咋咋整,总之小生下次要在上面。
道士:(点头点头)可以,上头。
表哥:我咋觉得不对捏?
眉生:……可能是张弟看书看少了。
表哥:书?
书生:书?哪本书?
表哥:(反应过来)啊,啊,是那种书!表弟,都是些杂书,少看为妙,少看为妙(拉走了书生)
书生:什么书?什么杂书?表哥你别扯开话题!
道士:……(转过头来看白眉生)没想到,眉生兄你还懂得,怎么,用在哪里了?
眉生:……
眉生:(望天)眉生说,道爷,这事你应该能算出来吧。
道士:哦?不算我也差不多明白了。呵呵,眉生兄,保重啊。
眉生:……(憋出来)保重。
周钰:还有没有人!还有没有天理了!我这么大一个小少爷居然当背景板!
露珠:下章就上场了,小少爷别伤心啊!
周钰:你才伤心!你才伤心!我这是高兴得不得了!下章再给我背景板,少爷我就——就(憋红了脸)就用我新学的急急如律令收了你!
露珠:……行吧。
(小剧场 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第十二章回 鬼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