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心与我情?
道士离开龙虎山之前,曾与老道士有一番对话。
老道士说他心落在红尘之中,便要下山去。
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道法自然,道士那时还不甚明了老道士的话中真意,只是遵从自己师傅,便依言下了山。
这番下山没有目的,却有他个人的选择。
只是他选择了自以为远离书生的那条路,最后却在路上遇见了书生。
一番拼死作战解密,直到此刻月儿静悄悄,四下寂然,只剩下他们二人,道士才恍惚间想起了曾有这么回事。
张介行继续讲他认亲的事情。
从自己打算独自一人前往到村子里偶遇从外面回来的南宗表哥得到他的帮助,到来到岳阳叩响张府的门第一入府中便听得张老爹说他的好儿子终于来了。
“……微之兄,小生不愿隐瞒你。来到张府后,小生很顺利与亲生父亲相认,然后便是小生从未想过的荣华富贵。”
说到这里,张介行心里却有些难过。
是因为那些日子里张老爹总是笑脸相迎,虽然张千金瞧不起他,但张夫人对他却十分好。
遇见的事情很顺利,遇见的人也很和善,可他心里却更加难过。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说出那些话来。
也许是他自己钻了牛角尖,也是有一部分这样的原因所以他才坚决向张老爹告别,碰见眉生兄的事情也立马动身赶来。
纵使杨燠如何聪慧,也难以透过肚皮探察人心,更何况书生本来就敏感多愁,他所做的只能是支持他说出来,说下去。
“介行,不用太纠结,你想说出来就说出来。作为你现在的友人,我更加不希望你憋在心中难受。”
道士的小心思,张介行不清楚。他唯一清楚的是,道士是认真听着他的话,也愿意甚至理解他的一切。
能得一如此知己,古人尚且死足矣,张介行不说如此,却也感动得差点想一下子拉着道士的手,诉说衷肠。他到底还是矜持了些,改为一只手抓住心口的衣角,又说下去。
“在那段日子里,父亲对小生很好,甚至还送给小生不少的财物。小生并未推托,大都接受了下来。”
提到这,张介行想取出些银票来证明这点,下一秒却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东西都在书箱里,而书箱此刻还在白庄。自己身上摸来,竟然都是道士赠予他的符咒,有些变成了灰烬,但留下来的也不少。
忽然,他就想到了一件事:一个人携带的东西再多,也不至于多到无限,道士既然给了他这么多,当真之前还有很多吗?而且刚才他还说他留了许多给小少爷。所以,他猛然发现一个事实:杨燠对他的安危看得十分重要。
看见道士认真注视着他的模样,好似刚才的凶险丝毫不存在,他心中五味杂陈,只好延续刚才的话,讲下去。
“说来也矫情,小生那时想的是,父亲亏欠我们母子多年,那接受他的财物也无妨。只是小生梦见了娘亲……”
张介行闭上了眼,仿佛能再回到那一场梦里,但梦醒后了无痕迹,只能记得自己清醒后对自己的痛恨。
他对面的人再度靠近,这一次,轻轻地用指腹擦去了他眼角偶然滑落的泪珠。似乎是感受到了那触感,书生睁开了眼,怔怔地看了他一阵,没有对此说什么,只是道士掩盖似的将手放下。
他说道:“……小生已记不得梦中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娘亲的身影面容都在记忆中模糊了。小生开始怀疑起来自己。”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苦笑着,将手举起来,在月光下仿佛审视一般转动自己的手掌,就好像看着自己一样。
杨燠只感到书生周身的寂寥,那悲伤仿佛要溢开来。
他听到书生继续说着那一段时间,内心深处也随着微微颤动起来,感同身受。
“吾日三省吾身,乃是《论语》中一句。小生那夜后也日日追问自己,是否贪图其财富?是否愧对母亲的教诲?是否受到甜言蜜语的蛊惑?小生确信,父亲与他的妻子并非坏人,也是真心想要对待小生的。可小生怎么能忘记——若非是因为父亲等人的错误,又怎能累及娘亲,致使她英年早逝?小生……”
张介行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不知何时自己的双眼已是模糊不清。直到那苦涩的泪水自眼眶中滴落,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而杨燠似乎是再也不能忍受,一下子抱住了他,将他抱在了怀中。
抱着的人还未说些什么,怀中人便仿佛有了依靠一般,抓紧了他背上的衣服。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明明自己还在伤心,张介行却依旧想要继续说下去,将其感尽数吐露,将其心放在这天地之中。
昔日,他感念张老爹生之恩而称呼他为“爹”,也因娘亲临走之前的话而不愿作难自己。
只是他那性子那里是三言两语能够动摇。当时只是顺其自然,后面想着却越想越觉得懊悔。
说来,也不知道白鹭是否也是如此,顺着自己心意先后跟白眉生夫妻俩行事,死后却因此而悔恨不已。
可人间哪里能有两全之事?
正如张老爹算是个好父亲,可惜张介行却是在长大后才认识他。
杨燠拍着怀中人的后背,安静地听着他说,偶尔回应几句表明他认真的态度。
书生说自己是贪图了亲生父亲的财产,说自己贪婪,又说自己愧对了娘亲。
“……那些日子里,小生很多次都想过,要是娘亲坚持留下来,小生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贫苦。可小生怎能这样想呢?这些年来,娘亲含辛茹苦地将孩儿抚养长大,从来不曾断了孩儿的衣食,更是因为孩儿的安全而损害了自己的阳寿,小生却好像觉得这些理所当然。可娘亲却已经不在了,微之兄,你说娘亲九泉之下能不能安息,能不能在下一世投个好胎?”
道士虽知所谓轮回既为外来,却也不愿在此时拂了书生的心意。他回想老道士从前是如何说服他人,讲来那些个因果报复。只是,他更不愿意以此来欺骗书生,用来麻痹自己。
杨燠微微呼了一口气,将怀中人放开,抬起他的下巴,摇了摇头。
他言道:“介行,生死有命。令母已仙去,她临终前还在担心着你,望你随心而为不是吗?我知道你生来敏感多思,这是你的天赋也是你的局限。听我细细与你解开这些话吧。哭了一场,心情可好?”
张介行也想到自己在面前之人数次狼狈,更哭过好几次,当下涨了红脸,又精神起来地盯着道士。
“小生……就算……就算你说得对吧。”
哭了这么一场,他心里的确好受多了。纵使自己自尊心依旧,却不免在面前之人的注视下放松。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又是从什么时候,面前的道士——杨燠在他内心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道士笑着,十分清楚面前的书生已经开始放下内心的心结,只等他的话而已。
对杨燠来说,书生的心结其实不难。
无非就是过高的道德要求与不足以匹配的现实。这样的人,老道士遇见的虽不多,却也有几个。他自然会说顺其自然,遵从自己内心的抉择。但杨燠可不能这样简单地笼统地说,而是要将他的担忧一一反驳。
话糙理不糙,的确是这样解决的没错。
“介行,人天性是有自私在其中的。人无完人,圣人更是千百年来少之又少。我知你心善,更是被养育得无比纯真,既然知晓了亲生父亲抛下你们母子俩的原因,又在相遇后那样用心对待,难免会因此生出眷恋来。但介行你并没有贪图他的财富,也没有选择留下来,是吗?”
纠结着纠结着的张介行早已忘记自己当初没有答应张老爹迁走自己籍贯的话,更是在张老爹与夫人和好后不久打算离开。
想起了这些,他仿佛也感受到那些悲伤开始远离起来。
深知他本性的杨燠哪里猜不到书生的决定?又怎能看不到对方已经反应了过来。
说来,也是因为身处鬼蜮,自然会受到鬼蜮的影响到情绪之上,好在他并非一人,好在他在身旁。
注意到这些的杨燠手疾眼快地抓住了书生的手,嘴角也自然勾起了一抹笑来。
“介行,你也不必对张娘子太过愧疚。你们母子俩都是一样的倔强,也是一样深爱着彼此。母亲的爱是真实的美好的,可孩子对母亲的爱也不是虚假的。在那段日子里,我远在山上,未曾亲眼目睹,所以请介行你自己问一问自己,当真对不起母亲吗?”
“小生……”
张介行慢慢抬起头来,从彼此相牵的手向上直到道士俊朗的脸庞。他没有漏掉道士嘴角的笑意,也没有忽视他认真的眼神与眼中自己的倒影。
他瞧见了自己,也瞧见了从前日日夜夜刻苦学习的自己。
是啊,他最开始踏上读书之路是出于娘亲的期许,最后才是自己的渴望。知晓娘亲即将不久于人世后的那段日子,他也曾以别人的方式伺候赡养娘亲,但娘亲却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或许,张娘子正是看清了自己孩儿会有的心结,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从来是不后悔以命换命,所以他又怎么全盘否定从前?
世上的确有无私奉献的父母,也有因为付出换来了回报才会去疼爱的父母,只有真心才能还来真心。
看着道士眼中自己的倒影,张介行看到了从前的自己,缓缓明白过来:“……嗯,小生不该怀疑自己。娘亲疼爱孩儿,孩儿又怎是无情无义之人?谢谢你,谢谢……微之兄。”
莹莹月光仿佛洒在了书生眼底,他仿佛又要落泪,这番却是喜悦的泪水。
杨燠怔怔地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今夜难得又出现了的月亮,或许是因为这恰到好处的情景,他忽然将手放在了书生的脸旁边,细细地摸着那白净的肌肤。
而令他诧异的是,书生突然也伸出手来,却不是恼怒地拍掉他的手,而是虚虚地抓住他的手腕,嘴唇张开,仿佛要说些什么,又仿佛难以启齿。
在这同一轮的月光下,两人都不知道对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
张介行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拍掉道士的手。
他只是觉得微之兄的手掌心很温暖,觉得自己在娘亲走后仿佛有了能够依靠的人,觉得……倘若自己是个女子,微之兄是个女子,他们能共同扶持此生该多好。
或许也不只是男女可以……可微之兄是如此想的吗?
张介行不愿因为莽撞失去道士这样的友人,可娘亲那句“随心而为”却在他脑中回荡。
他愿意拼一次,失败了就当……道士从前会开的那种玩笑罢了。
应是这样,没错吧?
在反反复复几次后,杨燠听见张介行说道:“……微之兄如此看小生,可是有心,可是思慕之心?”
——可是思慕之心?
这句话说来,仿佛是废了他好大的力气。话音落下,他便紧张地看向旁边的篝火,数着下面的干柴劈里啪啦地燃烧到何处。
道士沉默着。
等了一会,张介行便觉得自己应该是想错了。转念又想,娘亲都叫他随心而为了,道士哪里能不知道,就说他开玩笑,不是真的。他现在又接受了自己并非圣人,贪心一点,什么都要也不是不好。
微之兄还是没说话,手却没有放开,意外地稳着。
这一会,张介行开始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不知道微之兄怎么不先开口戏谑地说他是不是在玩笑,然后他也能哈哈笑起来,说自己昏了头,然后彼此平安无事。
篝火里的柴火烧得过半了。
张介行终于发现道士沉默了太久,回过头来,却看到他瞪大了双眼,久久无法回神。
“微之兄?!微之兄!”
杨燠被叫醒了。
聪明如他,怎能不意识到书生话中的试探?心下狂喜,他面上倒是装得若无其事。
“介行刚才说的……”
“嗯?”
“可是喜欢?可是相思之情?”
他将书生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剧烈的心跳声仿佛顺着肌肤传递到对方的身体之中。
这下,张介行愣住了。
他又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道士一番,似乎是天冷地舔了舔嘴角,笑了。
“原来微之兄心幕小生呀——”
话音未落,先有一吻落在了那跃跃欲试的嘴唇之上。
两心既然同,情到浓时,一切都顺其自然。
而天上的月儿也因此躲在了云之后,悄悄地从云雾之中漏出一点儿光来,仿佛在窥视着亭子里两人彼此的缠绵。
只道是张介行中间神智回复,却是有些难以面对自己娘亲与眉生兄。
一为此生或是无后。
二为原来当真极乐。
引用的分别是两首诗,前一句的前一句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的都知道,咔咔咔,后一句则是白居易的诗,改了一下,并非原句。
这一章写着写着本打算睡觉了,奈何要写完才好,不然中间断了属实是难崩,所以很累,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凑个热闹,谢谢啦!
难得的感情戏,就不用小剧场来打扰了,再次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第十一章回 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