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微亮 第81章 安娜

“今天神神秘秘的带我来咖啡馆干什么？要给我准备惊喜？”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焦香醇厚的味道，陆曙嘴角一勾，就戳破了方意瞒了自己好久的目的地，但还是老老实实任由方意牵着，带到座位上。

方意怕被陆曙看出自己有事瞒他，故而这几天都在李库琪家呆着，直到今天她才主动约陆曙出来玩，结果人一出来，就被她戴上眼罩，被陆曙戏称要给他绑走做压寨夫君。

等眼罩被揭下后，陆曙便看见方意坐在自己对面，一本正经。陆曙好久都没看见方意这样的神情了，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之前自己腿受伤。

“怎么了？这么紧张干嘛？难不成是干了什么亏心事要我帮忙解决？”陆曙打趣道。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给她扛着。

方意连喝好几口咖啡，也没管自己喝的是又酸又苦的意式咖啡。平常连卡布奇诺都要加糖的方意，今天破天荒点了从不会碰的品类。这让陆曙更加怀疑方意的的确确闷声干了件他不知道的大事，还是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情。

像是怕陆曙起疑，方意努力找话题拖延时间，可那飘忽的眼神再次将她暴露，面对陆曙气定神闲地眼神拷问时，走进咖啡馆的一个人打断了方意如坐针毡的焦虑。

“方意，陆曙，你们好。”

这句话像是横跨了数十年，迈过时间长河，再次在耳畔回荡起。陆曙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数十年未见过一面的女人出现在自己眼前。内核的岩浆似要冲破地壳，却因冷冰注流而封锁结冰。

他陡然间明白方意躲避的眼神，他知道这些天方意一直瞒着自己和这个女人有来往。而这个女人是亲手将自己抛弃的妈妈。

陆曙拽住起身要向安娜问好的方意，声音冰冷：“你找我们干什么？”

“那个，我是想——”

方意刚想开口解释，却被陆曙拉到内侧坐下：“小心被泼到。”

端着咖啡托盘的服务生恰好从他们身边经过，目睹全过程的安娜原本忐忑不安的心也逐渐放下，当年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小男孩也长成了会照顾人的模样。

安娜没等邀请，自己直接选择坐在两个年轻人的对面。

“阿姨您喝点什么？”方意怕气氛冷下去，赶紧搭话。在第一次和安娜见面前，方意还担心自己擅自作主会不会不受陆曙妈妈待见，等真正见了面后，她发觉自己的担心纯粹多余。安娜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高知女性，常年练舞的习惯下她的腰杆始终挺拔，尽管已经年过四十，依旧美丽大方。

对于请她和陆曙见面这事，安娜对方意表示过无数次的感激。这是她拼下命都要生下的孩子，是她日日夜夜思念的宝贝，有朝一日终于有机会见上一面，她怎能不感激，怎么不欣喜。

“我都可以。”安娜朝方意浅浅一笑，“小意帮着安排吧。”

“感觉服务生有点忙，那我去前台点单吧，这样还快点。阿姨你们先聊。”方意刚想遁走，就被陆曙牵住手。

“回去再跟你算账。待会不许开溜，我要送你去医院看手。”陆曙低语说完后，还是放开了方意。

“伊恩……我……”没了方意在场，安娜面对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如果要说对不起我，那就不用说了。妈妈。”陆曙平心看向与自己分开十几年的母亲，他发现母亲已经不如从前记忆里那样的美，她的眼角已多了许多岁月的细纹。

“是方意叫你来见我的吧。我不想让她失望，所以我会好好完成这个任务。等你的咖啡喝完，我就会离开。”

安娜显然没料到陆曙会如此冷静，冷淡到仿佛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来之前，她幻想过陆曙见到自己时的场景。他怨自己也好，骂自己也罢，甚至不认自己这个妈妈，她都认，可他太过平静的态度让安娜不知所措。

“我……好。”许是多年未见孩子的愧疚作使，安娜只得答应。可答应过后又是无尽的后悔，陆曙显然对自己的到来并不抱期待，安娜觉得自己也算自作自受，当初那个小小的孩子哭着抱住自己的腿，求她不要走，是她狠心撇下他，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离开的。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了。

陆曙父母的相遇就像是突然窜烧的火把，感情上头的轰轰烈烈，结束的却戛然。大学相识，她在舞台上熠熠生光，他在台下细数节拍，只为在她退场正好送上一捧艳丽浓烈的红玫瑰。她每一场演出，他都不曾错过，那些年的舞台票可以积攒一整个抽屉。

感情在最浓烈的时候，他们决定结婚。最爱对方的时候，安娜选择怀孕照顾孩子退出舞团。

许是还对舞台念念不忘，午夜梦回，在爱人怀抱中她忽然惊醒，她梦见她带领她的舞团走向世界，她芭蕾舞者的名号响彻全国。一声孩童的啼哭撕破帏布，她从舞台高处摔落，头戴的象征首席舞者的王冠支离破碎，梦醒，她望着高耸起的肚子黯然失魂。

因为婆婆遵循中式传统，陆曙出生后，她决定听从长辈的意见，安心坐月子。月子一结束，便开始加紧训练。她此时的体重已是从前的一倍，她必须快速瘦下来回到舞台。她害怕那晚的梦会应验。

因为节食和训练，她早早给陆曙断了奶。这些行为在陆强森眼里却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两人为此爆发了第一次的争吵。

吵架只会消磨两人的爱意，望着妻子哭红的眼，陆强森做出了让步。因为那个时候有着更棘手的事情，他急迫需要处理——

陆强森拒绝继承父亲苦心经营的企业，要回校担任教授。为此父子俩不知争吵过多少回。

父子没有隔夜仇，但是陆强森遗传了陆爱华的倔脾气，父子俩一谈到企业继承问题必是一场无法避免的争吵。夹在中间的两个女人只好左右说和。

陆爱华当初身无分文回到英国，白手起家将公司经营到现如今国内外均有生意往来实属不易。除了家人身体健康，他唯一心愿便是子继父业，能够接手现在已有一定规模的公司。

陆强森从小便展现了与众不同的数学能力，他大学读了金融学，但是这些数字好像只是数字，他沉迷于数字算法，却讨厌将其变为人人都爱的价值纸钞。

他对数字的敏锐度也遗传给了陆曙，陆曙对于数学的天赋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观察到儿子竟比自己还擅长算术运法，陆强森大喜。陆曙年仅四岁便带去做各项检查，又找数学系的同事帮自己检测孩子的智商。

每一项数据都证明他陆强森有了一位智力超乎常人的天才孩子。他开始计划培养，誓要培养一位数学天才。但是安娜却想要遵从孩子天性，等他再大一点，有自我意愿时再培养也来得及。

夫妻俩头一次因为陆曙的教育发生了争执，各方坚持不让。

强者之间除了正向竞争，其实也暗含惺惺相惜。当年身为校园舞后，舞团首席的安娜之所以会爱上陆强森，是因为陆强森有着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从不屈服，只要是他想要的，他一定会拼尽全力争取。但往日倾注的爱意也会成为最刺痛人心的利物。

从前她欣赏的执着在日月浇灌下演变成了顽固和强硬，对于陆曙的教育和家族企业的继承问题上，陆强森成为了一个冷硬**的自我主义者。

矛盾越积越多，有天他们从厨房吵到卧室，又从卧室吵到楼梯口，不知是谁推了一把，又或是谁搡了一下，安娜失足从二楼楼梯摔滚下来。血瞬间蔓延一地，染红了防止小陆曙摔倒而铺在楼梯上的毛毯。

急救室的灯亮了一宿，灯灭，医生出来，遗憾地告诉满面愁容的陆强森，安娜肚子里五个月大的孩子没了，因为身体，也因为陡然造成的巨大外力伤害，连同孩子一并消失的是安娜往后的生育能力。

安娜醒后，望着白花花的病房，然后茫然地望向自己沧桑的丈夫。但她的丈夫开口第一句便是为什么怀孕了不告诉他。

为了跳舞保持体形，她一直克制饮食，所以经常有生理期不准时的情况发生。她很苗条，肚子看不出起伏，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个五个月大的孩子。刚得知的第一秒后，她的丈夫接连又告诉了自己晴天霹雳的消息，她的心犹如刀割，双眼流着泪无神地看向白色的墙壁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梦，她发觉梦好像应验了。

她既做不成往日高傲的舞者，又担不起一句妈妈的称谓。可怜的小陆曙嚎啕大哭，求爸爸妈妈不要再吵架时，她因不服气，也因那点骄傲，而选择置若罔闻。她不配当陆曙，当那个还未出世就已经离开的孩子的妈妈。

对孩子的愧疚让安娜郁郁寡欢，面对丈夫的靠近，她越来越沉默。听到丈夫与公公的争执，她开始害怕，如果她坚持不让陆曙过早接触数学，耽误了陆曙的学习，陆曙以后会不会恨她？陆曙以后会不会也像他父亲这样同她激烈地争吵？

未知就像墨团，将安娜吞噬，在无数个彻夜无法入眠的日子里，某一天，安娜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什么都是灰色的。她急急忙忙向自己最尊敬的婆婆寻求帮助，在婆婆陆华的陪伴下，她去看了医生。检查报告上写着她已重度抑郁和中度焦虑。心理医生建议远离让她感到悲伤的地方。

她又能去哪呢，陆家即使悲伤，也是她的归属。她的家人，她的孩子都在这里，她早就没了父母，她的舞团已经添了无数新人，那里早就不需要一个浑身是伤的老将了。离了陆家，她真的能够生存吗？想到此，安娜的眼睛又黯淡许多。

因为和陆父的关系，陆强森逐渐不再归家。安娜便将更多的时间花在陆曙身上，可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年幼稚嫩的面孔，她又忍不住想到那个没有被她发现，早就离开人世的孩子。她无望地发觉自己为了梦想杀害了生命，可最后又背弃了梦想，她早已罪孽深重，可又无法承受这样的罪责。

想到此，她更加无法入眠和好好进食。

第一个发现安娜不对劲的是陆华，她思考良久，最后决定好好找安娜谈一谈。这孩子痛在身上，她疼在心里。

那天婆媳俩聊了很久，聊到后来陆曙急着要进去找妈妈。结果安娜一出来便是抱住陆曙跟他说对不起。

大人的情绪很能影响到孩子，陆曙敏锐地察觉出今天的妈妈和平常不一样，像是玻璃瓶子里盛满的太阳光，放在阳光下自是满满当当，就在眼前。一旦光线移动，瓶子里的光便荡然无存，留也留不住。

陆曙开始哭闹，他知道他的妈妈要走了，他哭着求妈妈留下来，但是妈妈却没有回头，一个身影都没留给他。

可陆曙不知道的是，安娜其实是想要把陆曙带走的，她也争取过。

但是陆强森拿出安娜的抗抑郁焦虑的各类药品的清单，轻飘飘甩到她面前时，她犹豫了，她现在这个样子能教好陆曙吗？

恍惚间她想起陆曙刚出生时的样子，那个时候陆强森搂着她，她怀里抱着陆曙，一家三口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当时的她觉得即使没有首席的称号也无所谓，她只要他们一家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就好。

她望向昔日的爱人，他并未分向她任何眼神。罢了，她又怎能妄想从分崩离析的夫妻关系中祈求得到一丝安慰。陆强森就是这样，一旦背离他的想法，他只会冷漠对待，毫不留情。

“我会同意你探视伊恩，但是伊恩愿不愿见你，这是他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