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知州夫人沈氏亲自将我送出门,并约好了下次上门问诊的时间。
昨晚的事情仿佛从未发生,没有人给我一个解释。
我也不敢深究,毕竟事情牵扯到宗肆。
他既然没认出我来,于我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幸事。
一连多日我躲在医馆不出,只盼着宗肆已经离开邵阳。
云楼那些姑娘们这些日子倒是没找我去看病,就连芸娘也未露面。
“你便是苏木槿?”来人是知州傅大人的千金傅云柔。
去年因为酷热晕倒,沈夫人请我上门问诊。
“别以为你得了那位的一句夸赞,便以为真能攀上高枝。”傅云柔扔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就离开。
午时刚过,医馆来了一个汉子,见东西就砸,青杏着急忙慌的让我去别出去。
“叫那个女大夫出来。”那汉子大声嚷叫:“大家都来评评理,我大哥死在战场上,大嫂怀胎八月,这可是我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吃了在你们医馆抓的保胎药,就喊肚子痛,还流了血,孩子大人都保不住了。”
“可是早晨来看病且怀了双生子的张大嫂子?”我不顾青杏的阻拦,从容地提着药箱从里间走出来,脸上依旧带着面纱。
“谋财害命的庸医,若是我嫂子就这么去了,我张二奎该怎么向我死去的大哥交代啊!”张二奎提着木棍大声质问我。
我看了眼担架上一声不响的妇人,胸口处尚有微弱的起伏。
现下情况紧急,必须得立刻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位兄台,令嫂或许还有救,还请让我先医治。”
“城西的老大夫都说没救了,你一个小姑娘能怎么办?都是你这庸医害死我大嫂和未出世的侄儿。你这个杀人凶手!”张二奎一脸强横地拦住我的路,“跟我去见官。”
“你且让开,再晚就来不及了。”我吩咐下人将病人抬到里间医治,却屡屡被人阻止,拉扯间被推搡在地。
“陆通判,邵阳果然人杰地灵,一间小小医馆也这么热闹。”宗肆一身便服出现在医馆,身边跟着的是陆通判。
我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暗骂:为何每次撞见他都没好事。
众人看陆通判都对宗肆这般礼待,心下对他也多了几分尊重和畏惧。
“这位娘子,若是经过你的治疗,她还是无法保住性命,你当如何?真要担下这杀人凶手的罪名吗?”宗肆高高在上,眼中全然没有对生命的珍重。
不知怎么,看他这般,心里腾的升起一股怒气:“我是医者,救人是排在第一位的。即便要担下这罪名,也要先为病人医治。再者,这与公子何干?”
“大人,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张二奎“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
“公子,不若先让这位娘子先医治?”陆通判躬身向宗肆请示。
我赶紧到里间为妇人治疗,吩咐伙计烧热水。
“哇...哇...哇...”婴儿的啼哭声。
我从里间出来,脸上是还来不及拭去的汗水,对着众人道:“母子三人平安。”
“苏大夫不亏是邵阳的妇科圣手啊!”
“苏大夫真是妙手回春,这会功夫就将母子三人拉出鬼门关。”
“要不是苏大夫心善,只怕现在已经一尸三命。”
......
周遭的百姓纷纷议论。
张二奎有些懵:“这怎么可能?”
我有些疑惑,身为产妇的小叔子听到母子平安的消息,竟然没有一点高兴,反而有些失望。
“张二奎,张大嫂子今日除了喝保胎药,可还吃了其他什么东西?”
“什么,什么也没吃。”张二奎有些慌乱。
“爹,大伯娘还吃了你给她的大补丹。”一旁和张二奎有些相似的男娃大声说,看样子也不过三四岁的样子。
“胡说什么,龟儿子。”张二奎“啪”的一声给了男娃一个大耳瓜子,男娃的哭声瞬间响遍整个医馆。
“你可还有剩下的大补丹,让我看看?”张大嫂子虽然已经无碍,但作为大夫还是想将事情弄清楚。
“没了,我哪有那么多银钱买什么大补丹。”张大奎说话时左顾右盼,很明显在撒谎。
“来人,搜身。”许久未出声的宗肆突然开口。
下人很快在张大奎身上搜出一颗“大补丹”,我闻了闻,又用指尖摩擦药丸外的金粉,忍不住皱眉。
“药丸中有红花、麝香,还有硫磺。”我拧着眉将药丸丢在案几上,“张二奎,你嫂子是马上要生产的人,给她吃这种东西,是会死人的。”
张二奎跪在地上,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身旁的男娃收了哭声,抽抽搭搭道:“我爹...说只要大伯娘家的小娃娃没了,就能分大伯的抚恤银和田...”
男娃话还没说完,就被张二奎捂住嘴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戾气。
宗肆懒懒地倚在围椅上,指尖扣着桌面:“陆通判,谋财害命,按律该当如何?”
陆通判立刻会意:“回公子,需仗责八十,发配三千里。”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张二奎面如死灰。
陆通判示意官差将张二奎押走。
“慢着。”我轻声阻拦。
“大人,这药丸本名凝香丸,是给女子滋养身体所用,且造价极高,绝不是张二奎可以承担。小女子斗胆问一句,张二奎这药丸是谁给你的?”
“是...”张二奎含混着迟迟没有开口。
“还不老实招来,是想将牢底坐穿不成?”陆通判大喝一声。
张二奎伏地求饶:“是一个千金小姐给小人的,还另外给了十两纹银,说只要能让苏大夫入狱,还要赏小人十两银子。”
千金小姐,又能用得起凝香丸,我心思百转,难道是......
“那女子是否生的甜美,说话时还有一对梨涡?”我问道。
“这,她带着帷幔,小人看不清。”张二奎满头大汗,绞尽脑汁回想,“不过那小姐手腕上有一颗红痣。”
是了,是她,知州千金傅云柔。
当初在知州府为她切脉时,腕间的那颗红痣看得分明。
我实在想不起与这位小姐有什么仇怨。
“大人明鉴,小人也是受人蛊惑,还请大人饶命啊!”张二奎伏地哭喊,一旁的男娃也跟着大哭。
陆通判见宗肆脸上已有些不耐,赶紧让人将张二奎押走。
“多谢通判大人。”我蹲身行礼,不忍那孩童没了父亲而受苦,忍不住开口道:“张二奎虽有罪,但也错在受人诓骗,还请大人......”
宗肆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绣有祥云的鞋已经走到我身前,指腹捏住我的下巴时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逼迫我仰起头来。
漆黑的眼眸中有漫天翻滚的云,蓄着未燃烧的野火中印着我倔强的倒影。
他轻笑一声:“医者果然是菩萨心肠!对一个要害你的人都能以德报怨。为何对有过肌肤之亲之人,如此陌生?”
后半句宗肆在我耳畔压低了声音,像是呢喃。
我蓦地想起在邵阳州府的那一夜,双耳发烫,待看到他眼中的戏谑。
刚想反抗,宗肆已经放开对我的钳制,背过身去。
“公子,苏大夫医者仁心,医术高超,不若就依苏大夫所言。”陆判官垂手请示。
“罢了。念在初犯,张二奎仗责四十。至于那位小姐,若是抓到,仗责四十,充军妓。陆大人,你看如何?”宗肆冷声道。
“公子英明。”陆通判捻了捻胡须,目光在我和宗肆间转了一圈,心下了然。
“不过,”宗肆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我身上,意味深长,“这个人情,本公子可要记在苏大夫身上。”
待众人走后,青杏才从里间走出来。
还好青杏机灵,见到宗肆就躲起来。
“青杏,你说他没认出我来吧?”我看着宗肆离开的背影,喃喃地问。
“姑娘放心,定是没认出来。以那位的脾性,若是认出您,知道您这么骗他,只怕早将您捆了去,大卸八......哪肯这么以礼相待!”青杏言之凿凿。
青杏的话,很有道理!
我本是瑶乡县令家的庶女,前年母亲病逝,无人庇护,嫡母张氏哄骗父亲要将我送给赵员外做妾,要知道张员外儿子比我还大上几岁。
无奈,这才到母亲的亲戚宗家二房的柳姨娘寻求庇护。
柳姨娘原是我母亲的嫡姐,在闺中时与我母亲并不亲厚,但当时走投无路只能去试一试。可想而知,被姨母赶了出来。
那日很冷,风雪交加。我原以为会冻死在这雪夜里,不曾想遇到了宗肆。宗肆将我带回宗府,之后宗家老太太也答应让我在宗家住下。
那夜之后,明面上我是寄居在宗家的表小姐,背地里我成了宗家贵公子宗肆的玩物。
直到他要娶妻,还要在娶妻那日纳我为妾,这彻底激怒了宗家的老太太。我不得不以一场大火假死逃生,来到邵阳居住。
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若是发现我骗他,只怕我会小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