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可不能想不开啊!”
苏桥雪尚在怔仲间,一抹淡黄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的扑到床前,将她紧紧抱住,哭声瞬间炸开,惊天动地,她低头看去,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眼睛肿的像核桃,满脸涕泪纵横,犹不自觉。
她僵着身子却没推开,这丫头哭声太真切,眼里的担忧也不似作假,想来是谢枕月身边的亲近之人。
“我——”,甫一开口,嗓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她生疏地轻拍小丫鬟的背,尽量放缓语气:“我没事,别哭了。”
谁知小丫鬟哭声非但没停,反而更凶了,眼泪像不要钱似的。
“别哭了!”她沉下声音,语气里添了几分不耐,她本就心烦意乱,实在看不得哭哭滴滴的样子。
小丫鬟被她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一哆嗦,哭声戛然而止,鼻子抽了一下,甚至还吹出一个泡,这才怯生生的抬头望着她。
苏桥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躁意,眼下这丫头是她唯一能获取信息的来源,不能太过强硬,她避开那双澄澈的眼睛,微微侧过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抽噎两下,眼中满是疑惑,“姑娘,您怎么了?我是小菊呀!”
“小菊?”苏桥雪轻声重复,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这丫头正站在妆镜前帮谢枕月梳妆。
她无奈的叹口气,“受伤后很多事我记不清了,我问,你答”,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别哭”
小菊慌乱点头,用力吸了吸鼻子。
苏桥雪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略显无奈,可还是要了解清楚。“我为什么在这里?”
小菊闻言,眼神闪烁地垂下头,“中秋宫宴后,您就吵闹着要嫁给靖宁王,后来——太后娘娘下了懿旨,把您赐给靖宁王做侧妃。”她声音越说越低,脸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可姑娘——不是喜欢魏郎君的吗?”
“魏郎君?”苏桥雪蹙眉,“是谁?”
“姑娘怎么连魏郎君都不记得了?”小菊眼眶泛红,又要掉眼泪,却在苏桥雪警告的目光中硬生生的把眼泪憋了回去。
“魏郎君是夫人娘家的姨表兄,平日里常到家里来,与姑娘两情相悦,本是等魏郎君高中便要结亲的,若是没有——”小菊突然噤声,不安地绞着衣带。
苏桥雪心下明了,若是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婚事,谢枕月本该与那位魏郎君结亲了,“那这魏郎君后来如何了?”
“赐婚之后,魏郎君就再没来过府上了。”小菊眨了眨眼睛。
这般平静?既不曾闹过,也不曾争取过?苏桥雪微微蹙眉,这不合常理。
“小菊,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苏桥雪虽犹豫,还是问了。
“姑娘自然是极好的人。”小菊说的甚是骄傲,在她的眼中姑娘就是极好的人
苏桥雪叹口气,这丫头滤镜有些厚,怕是问不出谢枕月的真实情况。
“姑娘”,小菊突然压低了声音,“大婚那日,您被关起来了,春娘也被带走了,也不知道春娘如何了?”
“春娘——是谁?”
苏桥雪故作茫然的移开视线,避开小菊过分关切的眼神,那种窃取了他人人生害怕被撞破的窘迫,让她浑身不自在。
小菊一边为她系上衣带,一边絮絮道,“春娘原是夫人房里的人,最是得夫人信任,有一次,您和二姑娘因为一个镯子打了起来,夫人罚了二姑娘,又把春娘派到咱们房里来,说是要教您规矩。”
苏桥雪坐在床沿,心中一沉,这信息量还真的大,可比她卧底的日子精彩的多。
“姑娘,秦夫人待您可是比亲女儿还要亲厚,就连灵月小姐都比不上。”小菊叽叽喳喳的又说了很多关于秦夫人和谢枕月之间的事情,眼里的羡慕藏不了,压不住。
“小菊,谢——”,苏桥雪猛然顿住,及时改口,“我和魏郎君一起的时候,有没有闹着要嫁给他?”
“自然是有的,只是夫人说姑娘还小,要好好相看,而且魏郎君要科考,待到魏郎君高中再议亲。”
从前百般推脱,到了靖宁王这里,非但不阻拦,反倒主动促成了太后赐婚?
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当真疼爱,怎会放任她这般草率地嫁入王府,甚至孤身进门?
她转身走到窗边,寒风裹着梅香悠悠飘香,抬眼便能看见院角那株梅树,枝头红梅顶着雪粒,晶莹剔透,衬得那抹红愈发的娇艳。
谢枕月,你既然欢欣雀跃的嫁进来,为何又要杀他?你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春娘——看来这个春娘是个关键的人物。
苏桥雪断断续续的从小菊口中,勉强拼凑出这个陌生世界的轮廓。
大宁王朝,一个她从未在史书中读到过的朝代,立国不足百年,宫中新帝尚在垂髻之年,无力亲政,朝堂则由秦太后、内阁大学士崔缙以及靖宁王共同辅政。
然而秦家势大,靖宁王又执仗兵权,双方在朝堂分庭抗礼,最终形成了二强并立的局面。
秦太后出身世家大族秦家,是家中嫡长女,秦家自开国之初便追随太祖皇帝打天下,劳苦功高,因此有了世代为后的殊荣,到如今这位太后,已经秦家出的第三位皇后了。
靖宁王则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曾是北地战无不胜的战神,先帝驾崩后,他得腿落下重伤,无法上阵杀敌,大多时候不得不靠轮椅行动,最后孤身回京,却仅用三年时间就在朝堂站稳脚跟,成为令百官敬仰又惧怕的靖宁王,传闻当年有官员克扣军饷,他直接在朝堂之上挥剑斩之,鲜血溅上龙椅前的青砖,连太后都未敢多言。
即便如此,还是有太多的世家大族,愿意将家中嫡女下嫁,只是他王府从未有过女主人。
而她,谢家的嫡长女谢枕月,竟在众人惊惧又艳羡的目光中,嫁给了靖宁王做侧妃。
谢家在大宁也是累世名门,虽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家,却同样根基深厚,族中子弟遍布朝堂,家主谢瑶也就是她的父亲,官拜礼部尚书,温文尔雅,在朝野间颇有些清名,她的生母昭华,更是世家之首昭家的嫡女,可惜在她五岁那年香消玉殒。
昭华去世不过半年,父亲续弦娶了秦家二房嫡女,当今太后的堂妹。
据说这位秦夫人性情温善,对她这个继女疼爱有加,从不曾说过半句重话,在外人面前更是处处维护,犯了错,秦夫人也常护在身前,为此,谢枕月更是对继母言听计从。
理清这一切后,苏桥雪在心中又一次对谢枕月有了新的判断,薄情的爹,包藏祸心的后妈,她自己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
她放眼望向窗外。
雪停了,天地间唯余苍茫,日光映在积雪上,折射出刺目的冷光,却照不进半点暖意,犹如她心中冰凉的寒意,无处遁形。
她本可以清清静静的做个医生,她也只想做个医生,可爷爷瞒着她改了志愿,将她送进了军医大,只因为他的那句“保家卫国”,她又送进了军营,她的手早早磨出了老茧,用了四年成了陆军部队里最年轻的随队军医,随着猎鹰辗转于各个维和战场。
为了打掉最大的贩毒集团,队长林默潜入毒窝生死未卜,跟着他的线索,他们抓获了一个接头人,那人是个医生,于是她便成了接替的不二人选。
那一年,她周旋在毒枭身边,见识过最恐怖的酷刑,午夜梦回间,唯一的信念就是将这群恶魔绳之以法。
可最后林默化作一具白骨,她也尝遍了所有闻所未闻的刑罚,她咬紧牙关,只想活着完成任务。
直到听到警笛声的那一刻,那口憋了太久的气终于可以松了,她终于可以告诉林默,他们——赢了,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甚至想好了要去胡同口吃老陈家的杂酱面。
可笑的是,再次睁眼,她只是从一个漩涡落进了另一个漩涡。
“呵——”她忽然哧笑一声,声音轻的像雪粒落地,几分自嘲,几分无奈,笑着笑着,竟再也停不下来,笑得前俯后仰,胸腔剧烈起伏,震得伤口阵阵发疼,她笑得撕心裂肺,不管不顾,任由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砸在锦被上消失不见。
“哈哈——哈哈哈!”她笑的浑身颤抖几乎要从床上跌落,伤口崩裂,鲜血透过纱布渗出,她却感觉不到疼。
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了,化作细碎的回音,重重砸在她单薄的身子上。
直到——精疲力尽,再也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她没看见小菊那双惊恐又带着疑惑的眼睛,小菊估计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暮色渐沉,如墨汁在宣纸上徐徐晕染,从院角梅枝到廊下铜灯,万物轮廓都渐渐融在夜色里,模糊难辨,屋内早已掌了灯,烛火跳动,暖黄的光洒在苏桥雪的脸上,褪去了白日的锋芒,竟是添了几分柔和。
苏桥雪就静静的坐在那里,双手搭在冰凉的窗沿上,下颌轻抵手背,目光空茫地望向窗外夜色,忙忙碌碌那么多年,这竟是她第一次如此闲适,却偏偏是在如此荒诞的境遇里。
如今的她,穿着不属于自己的华服,身处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面对未知的未来,一切如此真切又如此虚幻。
陈妄不会放过她,而借她之手杀掉陈妄的人,同样不会放过她,她——该何去何从?
苏桥雪望着这茫茫白雪,或许,她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她必须要继续留在这里,才有机会找到回去的办法,而要留下来,她就必须让靖宁王知道她的价值。
她不会天真的以为,仅凭她那点现代知识,就能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中立足,若论起权谋算计,她那点见识根本不堪一击,怕是连反击都来不及,就会被碾得渣都不剩。
寒风掠过衣襟,她不自觉地攥紧袖口,在这场阴谋里,她从来都不是掌控者,而是随时会被丢弃的棋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苏桥雪”,她无声默念自己的名字,舌尖微微发颤,在原来的世界,她还活着吗?或者已是已逝英烈?
寒风卷着雪粒撞在窗棂上,裹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窜进了她的鼻尖,作为医生,总是对血腥味格外敏感,急切的脚步声,悉悉索索的打破冬夜的静谧。
她抬头望去,对面的厢房门帘被掀的翻飞,丫鬟端着铜盆进进出出,盆里的水溅在雪地上,晕开朵朵暗红。
血腥味越来越浓,有人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