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辰随着连翘走进书房,正瞧见书案前的林眠因手里拿着几份文书样的东西,秀眉微拧思索着什么。
“小姐怎么了?”
林眠因闻声抬头:“府里一概事宜都安排妥帖了?”
连翘点点头,走上前看一眼她手里拿的东西,又问:“可是这协议有何问题?”
“协议没问题。只是,这么些时日就只签了这几份吗?”
“小姐,这事儿有些难办。”
连翘面有难色:“您也知道,乡民们平日全指望着自家几亩薄田糊口,对此颇为看中。咱们出的租金虽也不算低,可多数人还是十分犹豫。眼下签的这几户,都是有些其他路子挣工钱,不全靠着田地吃饭的。”
林眠因了然,垂首凝神想对策。
安辰心中好奇,凑上去问:“大小姐好端端租地做什么?”
听起来要租的数量还不算少。
连翘心知林眠因能当着安辰的面与自己商讨这些,便是把安辰当成了“盟友”的,于是也不瞒着她,把个中缘由细细道来。
“不瞒姑爷,隔壁的洛州城内,有我家小姐自己开的几间药铺,是瞒着老爷偷偷开的。想必您也知道,何府的济林堂在咱们陵州几乎是霸主的位置,大大小小几十间铺子,平日里药材的进出均数目庞大,除了陵州本地,许多药材也会去周边的州县采买,以至于我们在洛州的药铺货源不甚充足,且品质也是良莠不齐。加之,有些精明的药贩子时不时会在药材稀缺时坐地起价,是以小姐才想到了自己租地种药材的法子。”
“当然,也并非所有的药材都适宜在咱们的地界儿耕种,只那平日里用量最大的几种便可。届时不止自家药铺售卖,也可通过老太爷的渠道卖到他处,获利颇为可观。”
原来如此,只是好端端的,大小姐干什么要自己偷偷开药铺呢?还故意选在距离陵州较远的洛州,明显就是不希望何家的人察觉到。
安辰看连翘避重就轻没有深聊这些,心知眼下她肯定是不会为自己答疑解惑的了。也便暂且按下不提,盯着林眠因手中协议看了一会儿,说道:“我倒是有个提议。”
“哦?你且说来听听。”
林眠因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其实心中并不在意安辰说了什么。
并非她轻视安辰,只是,以她之前派人所做的调查来看,安辰虽在村中私塾读过几年书,可很快便因家中贫困实在无以为继,又因性格软弱经常被人欺辱便早早停了学。是以,她的才学,不过也就是勉强能帮着乡里乡亲读一读书信,进城售卖药材时算清楚账而已,若说有什么雄才大略,林眠因实在不敢相信。
虽说,前几次在安平县的交集,她隐约觉得安辰似是莫名变得聪慧了许多……可能是摔伤了头,因缘际会疏通了脑中经络,类似于那些习武之人总是心心念念的打通了任督二脉?
林眠因摇摇头,对于自己脑中这些离奇的念想哭笑不得。
安辰自是不知林眠因此刻的这些想法,兀自说道:“村民不肯把田地出租种药材,我猜一是因为大多数人心中总是存有幻想,或者说念想吧,觉得土地在自己手里,若是风调雨顺,自己再勤奋些,努力耕种好生侍奉秧苗,收成可能会十分丰厚,远超过能拿到的租金。说白了,租金是死的,但他们总觉得他们的可能性是无限的。”
安辰说的兴奋,一不注意又蹦出来不少现代词汇。
这些字单个拎出来个个都认识,可平日里从未听人这样拼凑起来用,连翘觉得新奇,心道,这是安家村特有的方言吗?听起来倒十分有意思。
林眠因不着痕迹观察着安辰,不做言语,听她继续说道:“而且,没了土地,他们干什么呢?”
“他们平白收着租金,人又可空出来去他处务工,难道不好?”
“好是好,可我想问的是,平白多出来这么多闲人,有那么多工作给他们安排吗?”
就业难的问题别管放在古代还是现代,都一样。甚至于,古代还不如现代。在现代,可以跨镇,跨市甚至跨省跨国找工作,可在古代,交通十分不便,别说其他的,安辰从自己居住的安家村走到距离最近的安平县城都要几乎半日的时间,更何况跨县跨州?
而且,古代的人口分布远没有现代那么密集。
在现代,村和村,县和县之间紧紧挨着,彼此相融,几乎难分。而安辰在电视剧中看到的古代,各个州城的城门若是一关上,妥妥一个小国,要不哪来的那么多诸侯割据,占据着一座城就试图造反的呢?
林眠因没搭话,安辰心知她是认可自己的观点,于是接着道:“二来嘛,我猜他们可能也会担忧拿不到租金?”
“此话怎讲?”
安辰没有直接回答林眠因,反而问她:“若我想的不错,大小姐并未亲自出面租地吧?甚至于,你开的药铺,当地应该无人知道主事人是陵州首富何府的大小姐。”
林眠因挑挑眉,不置可否。
倒是连翘忍不住问:“你怎会知道?”
当然是蒙的,却也有些凭据。
明明自己家在陵州经营着如此庞大的连锁药店,林眠因却要暗地里开设其他药铺和自家打对台。打又不敢放在明面上打,而是背地里偷偷地,将药铺开在遥远的其他州县,显然是有所图谋,不想让人知道。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自己出面行事?多半有个主理人代为操办。
“不重要,”安辰摆摆手:“没有了丰厚的家底做保障,又突然大面积租地,村民心里没底,怎敢随便答应出租?”
“可是,我们也是请了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出面,村民熟悉,且那人在当地亦有一定的声望。”
“熟悉未必有用。”
大伯跟我家不熟吗?还不是活生生霸占我家的地十几年都没给租金?
“在村民心中利益肯定是第一位的,生产资料……哦就是土地,肯定握在自己手里靠谱,毕竟那是他们唯一的生计来源。”
连翘似懂非懂,却又觉得安辰说的似乎很有道理:“那依姑爷所见,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他们不放心把地交出来,那就让他们守着自己的地继续种不就行了?”
安辰拿过林眠因手中的协议:“内容改一下,我们提供种子和技术,他们出地出力,每月支付工钱。这个工钱嘛,就把原定的租金按月计算,再减半支付给他们。”
“也就是我们只需支付现在租金的一半?”
连翘瞪大眼睛:“现在的租金他们都不肯,只余一半,如何能行得通?”
“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可不是工钱,是药材成熟之后我们回收。当然,肯定比市价要低上许多,只是若我计算的不错,比他们平日种粮食绝对要好得很。”
“只是嘛……”安辰暗中打量林眠因,小心翼翼道:“这样一来我们的利润肯定会有所降低了。”
自己租了土地种植,只需要付出租金,种子和工人工资,收成之后药材都是自己的,即便扣除开支,利润也十分可观。可如果是合作制,种子和技术自己出,工人工资虽说少了很多,也不用出土地的租金,但收成之后回收药材势必要把一部分的利润转移到村民那里。
“嗯,你说的不错。”
林眠因打量安辰一眼,目光中别有深意:“没想到夫君如此深层不漏,倒叫我小瞧了。”
“哈哈,我……随便说说,大小姐谬赞,谬赞……”
随便说说?如此奇思,莫说她,便是祖父也未必能想到。
林眠因自小聪慧好学,可称得上饱读诗书。不止如此,自十三岁起跟着祖父学习药材知识和管理药铺,间或习得不少经商之道,今日听了安辰的提议却觉得妙极,似乎未曾听闻当代有谁依他所说行事,可谓是开创了先例。
林眠因心中不免疑惑,怎得现在的安辰和之前自己所见,竟有如此大的差别?
虽说只匆匆一面,但那时的安辰看人时目光闪躲,说话时唯唯诺诺,听到自己提出要“成婚”时更有如惊弓之鸟,吓得连连摆手,后更仓皇而逃,以至于……
可现下,她眼神坚定,说话条理分明,做事更是游刃有余——昨晚喜宴之事她听连翘提起时便觉诧异,再看她今日表现,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区区一个失魂症,竟会有这般“威力”?
“小姐?”
林眠因回过神来,朝着连翘轻点下巴:“你着人去把文书修改一下,便按姑爷方才所说去办吧。”
连翘领命下去,倒是安辰有些犹疑:“大小姐觉得我这提议不错?”
林眠因点点头:“不妨一试。”
“如此一来利润就会少了,”安辰暗地里观察她的神色:“你……不介意?”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商人重利轻别离。林大小姐当真丝毫不介意让利给那些平民租户?
“怎么?觉得我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奸商?”
安辰连连摆手:“哪里哪里……”
林眠因端起茶杯浅饮一口,目光飘忽,望向窗外。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照进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她向来不喜解释,从前是,如今亦是。
信你之人,无论你说了与否,信者依然信。不信之人,任你说破嘴皮,他自执着认定心中所想,解释之词更会被污蔑为诡辩,没来由的自取其辱,又何必?
“你说是,那便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