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宗,清霄峰顶的竹阁内,谢清昀的寝屋,浓重的药味几乎盖过了清冷的梅香。无人开窗恐风寒伤及他病身。
谢清昀躺在云锦软榻上,面色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连唇色都淡得几乎透明。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脏腑,带来刀割般的剧痛。
凌波仙子给他喂下一粒丹药,苏珩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几乎寸断的经脉,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床前站了几位宗门峰主,皆是神色担忧。
“如何?” 挽音站在榻边,他白纱遮住双眼,看不到谢清昀苍白的脸色。
药谷老头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他的手隔着细纱搭在谢清昀雪白皓腕上,已是伤及了根本,那口心气散了。
谢清昀的意识在沉沉的黑暗里挣扎,如同溺水之人试图抓住一根浮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四肢百骸传来一种近乎碎裂的剧痛,仿佛只剩空壳,不过勉强维持着一个将崩未崩的脆弱形态。
神魂深处,更似被无数看不见的利齿反复撕咬、啃噬,每一次撕扯都带来灭顶的眩晕和更深沉的黑暗。
“嗯……”一声极轻、极压抑的痛哼终于溢出他苍白的唇瓣。长长的睫羽剧烈颤动,如同濒死的蝶翼,挣扎了许久,才艰难地掀开一线。
视线模糊,光影在眼前晃动、重叠。好一会儿,那些刺目的光晕才缓缓沉淀下来,勉强勾勒出头顶熟悉的竹楼顶棚轮廓。
“醒了!仙尊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极力压低的女声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响起,是凌波峰的大弟子云瑶,来帮苏珩的忙与他一起照顾仙尊。
“清霄仙尊!”另一个稚嫩却同样紧绷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是镜璃。
几个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靠近,围拢在榻前。谢清昀艰难地转动眼珠,视野里映出几张忧心如焚的面孔:挽音、凌波、青冥、镜璃……还有一位药谷长老,皆是一脸凝重,一直在旁候着。
“我……”他试着开口,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微弱嘶哑,几乎不成调。每吐出一个字,胸口便是一阵尖锐的闷痛。
“别说话,清霄仙尊!”凌波仙子立刻俯身,指尖凝聚起柔和温润的红色灵力,小心翼翼地按在他眉心。
灵力却如泥牛入海被消耗殆尽,凌波脸色微变,额角沁出细汗,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挽音站在一旁,也向他输入温和灵力,轻声细语:“感觉如何?你你元气大伤,伤及心脉,道心崩塌。”
她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了一丝沉重,“你被那魔藤吸食精血,特喜心头血……万幸,命保住了。”
元气大伤……心脉受损……道心崩塌……
谢清昀闭了闭眼,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盖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苦涩。
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吗?心脉受损,说明以后他或许连普通人也比不上了。他淡淡的,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再次费力地掀起眼帘,目光在围拢的人影中急切地搜寻,干裂的唇瓣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他在寻谁?答案不言而喻。
榻边围拢的众人,神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挽音抿紧了唇,青冥眉头紧锁,凌波为他渡灵力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镜璃低着头,苏珩也不去对上师尊的视线。
空气骤然凝固。
“昭寒……”过了许久,谢清昀终于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声音破碎不堪,“他……在哪?”
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刚刚积攒起的所有力气。他望着众人,那双曾经清冷如寒潭的眼眸,居然有几分脆弱和悲痛。
他虽昏迷却也知道是顾昭寒将他从锁天地里抱出,还残留着片段的记忆,只是之后便昏了过去记不太清了。后面发生了什么?
凌波避开他那令人心碎的目光,喉头滚动了一下,才涩然开口:“仙尊,你刚醒,先……”
“他…在…哪?”谢清昀打断她,固执地追问。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
凌波仙子不忍再看,别过头去。青冥重重叹了口气。
最终是挽音峰主,叹了口气道:“顾昭寒他…他是把你们救回来了!但他一身魔气冲天,入了魔道,把烽火宗的无忧宗等各大门派的掌门人打了个七零八落!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抱你回来的!还说什么‘师尊在哪我就在哪’…简直…简直……不成体统,我让他不必再回玄天宗了。”
“够了!”谢清昀厉声喝止。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对同道动怒。喊出这一声。谢清昀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往前倒去。他眼中只剩一片空洞的死寂。
耳边嗡嗡作响,挽音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只有那几个字反复回荡,如同惊雷炸响:
“一身魔气冲天,入了魔道,”
魔修?昭寒?怎么可能?昭寒最恨魔族了,甚至恨到厌恶自己。
他那个笑起来像盛满了阳光的少年,那个会偷偷把山下买来的糖渍花瓣偷偷给他的徒儿,那个替他挡伤的笨蛋,那个眼睛亮闪闪的说“师尊,我保护你保护天下苍生”的顾昭寒……他修了魔?一身魔气?
说到底是自己无用罢了,是他这个当师尊的过错,没有保护好他,没有藏好他……
一股腥甜骤然涌上喉头,谢清昀猛地侧过头,“噗——”一大口暗红的鲜血喷溅在素色的锦被上,迅速晕染开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
“师尊!” “仙尊!” 惊呼声四起。
“快!护住心脉!”药谷长老脸色大变,立刻出手,数道精纯的灵力同时压向谢清昀胸口,强行稳住他体内因剧痛和惊怒而再次翻腾欲裂的心房脉络。
谢清昀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咳都带出更多的血来,一片一片的,他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骨节泛白,仿佛要将那颗被撕裂的心脏掏出来。
就不用承担这份痛苦。
额上冷汗涔涔,浸湿了鬓边的青丝,贴在苍白如纸的皮肤上,更显狼狈凄惨。
“他…不能…修魔…”谢清昀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渍,眼神涣散而绝望,气力聊胜于无,声音轻得像濒死的呓语。
“混沌之体…神魔之子…天地不容…万物不用…不能结丹…强用…必成灾祸…或…早逝黄土……” 只有不被天地所查,不用功不疯魔,才能活的长久。
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
众人看他这副模样,心中亦是剧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回天的焦灼和替他不值。
挽音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凌厉,近乎呵斥:“不能修?不能修也是修了!他还伤了人,更是杀了人,一位无辜修士。
手上沾了我辈鲜血,他是魔修!非我门下之人!”
“魔修”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谢清昀的心窝。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又要呕出血来。
昭寒不是嗜杀之人,定是受人侮辱才不得不……
他甚至能想象出,在那玄天宗山门上,他的昭寒是如何浴血奋战,又是如何被那些所谓的“正道”同门,用怎样憎恶恐惧的目光包围、唾骂、围攻!最后……又是怎样拖着满身伤痕和那颗被彻底碾碎的心,一步一步离开玄天宗……
一股比灵根碎裂、比魔气噬魂更尖锐、更冰冷的痛楚,攫住了他。那是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悔恨。
是他,亲手将那个少年推到了风口浪尖!是他,明知其血脉特殊,却一次次将他置于险境!是他,在那孩子最需要肯定和庇护的时候,吝啬于给予,甚至为了所谓的“避嫌”,一次次将他推开!他教他剑法,教他道心,却唯独忘了教他如何在被全世界抛弃时,如何保护自己!
都是他的错。
“呵……”谢清昀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惨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无尽嘲讽。
他猛地抬手,用力挥开了凌波仙子按在他眉心渡灵力的手,也挥开了药谷长老试图压制他伤势的灵力。
“不劳…宗主费心……”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和疏离,目光越过挽音,看向虚无的远方,仿佛在对着另一个无形的存在宣告。
“我的徒儿…我自己…管教。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当师父的…无能…罢了!”话音未落,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猛地撑住榻沿,竟要强行起身!
“仙尊!你做什么!” “清昀!不可!” “你的伤!”惊呼声炸响。凌波和青冥还有苏珩等人同时伸手去扶他。
但谢清昀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他猛地一挣,竟真的坐了起来!然而仅仅是这一个动作,便让他眼前金星乱冒,气血翻腾如沸,“噗——”又是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他胸前雪白单薄的中衣。
他不管不顾,赤着脚,踉跄着便要下榻。
“我去……寻他回来……”双脚踩在冰冷的竹地板上,有些冰凉,却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冷。他推开所有试图搀扶的手,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残破傀儡,一步,一步,朝着竹楼的门口挪去。
每一步落下,那雪白中衣的胸前,便晕开更大一片刺目的鲜红,如同雪地里盛开的绝望红梅。他的身体摇晃得厉害,脊背却挺得笔直。
“师尊!”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自身后传来。苏珩快步走上前去,跪在谢清昀身前。
他气息虚浮,显然伤势未愈。看到谢清昀这副模样,苏珩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坚定跪着死死抱住谢清昀一只冰冷的脚踝。
“师尊!求您别去!您会死的!”苏珩的声音因悲痛而颤抖,“冥渊凶险万分,您如今这样如何去得?顾师兄…昭寒他…他若知晓您为他如此,也定然不愿见您涉险啊!”他仰起脸看着曾经师尊变得这般,不由得眼眶红起来,眼中是纯粹的担忧和恳求。
“没了他…您还有我!我也是您的徒儿啊!求师尊保重自身!若…若您执意要去,等您伤好了,弟子陪您一同前往!弟子定当拼死护您周全!将昭寒救出来。”他如今元婴满期,实力强劲,恢复好了和夙无涯打起来也有胜算。
苏珩的话语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那双含着泪、如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像极了当年那个在幽冥血海大雪中瑟瑟发抖、被他带回来的昭寒的那一双。若是往日,谢清昀或许会心软,会动容。
但此刻,苏珩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谢清昀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
“没了他…还有我……”
谢清昀低头,看着跪伏在脚边、抱着他脚踝的苏珩。少年温顺的眉眼,苍白的脸色,跪在地上,云瑶正心疼地看着他。
苏珩是有人心疼的。
那昭寒呢?
那个同样浑身浴血、抱着他杀出魔窟,却因一身魔气被千夫所指、被斥为灾星的昭寒呢?
谁来心疼他?
他谢清昀,作为他的师尊,在顾昭寒需要他的每一刻,又在哪里?
他没有再看苏珩第二眼,也没有回答一个字。只是猛地抬腿执拗的往前走,用尽力气挣脱了苏珩的双手。
剧烈的动作让他再次咳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剧烈地晃了晃。但他硬是咬着牙,踉跄着继续向门外走去。
谢清昀终于挪到了门前。他伸出颤抖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门外,清霄峰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青翠的竹林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寒潭雾气氤氲,雪莲盛开;一株株桃树静默伫立,花期已过,只余绿叶,忍冬谢了一地。
他法力不足早已无力维持四季如春的景色。
“昭寒……”谢清昀倚着门框,望着峰外翻涌的云雾,如同望着顾昭寒消失的方向,破碎地吐出这个名字。
有风袭来,带着花香和冷气,又是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涌上,他猛地倒下,大口的鲜血喷溅在门槛和门前的青石板上,如同点点凄厉的红梅。
“师尊——!”苏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扑过去。挽音、凌波、青冥等人脸色煞白,同时前去想要扶住他。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谢清昀那摇摇欲坠的身体时,他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挺直了脊背,挣脱了所有无形的束缚。
他抬起那双桃花眼,望向云海深处,望向那冥渊所在的方向。“我…去…带他…回来…他不能入魔。” 他喃喃着,声音轻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话音落下,他紧抓门框,站起身来,又往外走了一步,踏出了竹楼的门槛。
惊呼声中,那道纤瘦身影如同被狂风吹折的玉竹,在众人目眦欲裂的注视下,直直地、重重地向前倾倒。比上一次重的多。
身体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青丝散乱,铺陈在地。白衣上大片大片刺目的血迹,在清冷的日光下,红得惊心动魄,令人害怕。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只有意识沉沦前,那双总是盛着小心翼翼、偶尔会因他一句肯定而亮起璀璨星光的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灼烧着他,永不熄灭。
光阴如梭,在丹药的滋养和灵力的温养下,清霄峰顶的植物落叶纷飞,桃花开了又谢,大风起了又起,今日又下起雪来,昨日的积雪融了又凝。
一年时光,于修士而言不过弹指,对重伤濒死、灵根神魂皆损,心中担忧的清霄仙尊而言,却漫长得如同历经了几年光景。
竹楼内,药香依旧萦绕不散,只是淡去了几分苦涩。谢清昀靠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清癯苍白,如同上好的薄胎白瓷,脆弱得一触即碎。
窗外投下的天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勾勒出颧骨的轮廓,消瘦得令人心惊,却依旧好看,比好看的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冰凉,连握拢都带着一种滞涩的无力感。
年前那场不顾一切的强行起身,几乎彻底摧毁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根基。
如今这副躯壳,能支撑着如常人般行走已是万幸,奔跑几步便会心慌气短,眼前发黑。
至于那两柄曾引动九霄霜寒、令妖魔闻风丧胆的挽月和护月剑……它们静静悬在榻边的剑架上,光华内敛,仿佛也随着主人一同沉睡了。
谢清昀甚至无法长时间拿起剑来。
“师尊,药熬好了。”苏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墨色药汁,轻轻放在榻边的小案上,为师尊披上狐裘,细心的拢了拢。
他动作沉稳,气息比凝实了许多,眉宇间褪去了几分少年稚气,多了几分沉稳坚韧,举手投足从容无比。那锁天地劫难,于他而言,竟似一场淬火,修为突破了一级,如今又是期满,还隐隐有突破瓶颈、触及更高境界的意思。
他已化神满期。
此刻他垂眸看着师尊苍白的面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忧虑和关切,“您趁热喝。”
谢清昀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苏珩身上,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无多少情绪。
他端起药碗,苦涩的气味冲入鼻腔,他眉头都未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药汁温热,带来短暂的暖意,却暖不了的心。
从前他是最不喜苦味的,如今发觉这点苦也算不得什么。
放下药碗,他看向侍立一旁的苏珩,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下山。”
苏珩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师尊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并未多问,只是躬身应道:“是,弟子遵命。”这一次,无人再阻拦。
挽音沉默地站在峰顶竹林之上的堆雪尖,以耳辨音,知道谢清昀在苏珩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清霄峰那漫长的石阶。
她看不到的是那道身影依旧挺直如竹,却单薄得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吹散。她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该说的早已说尽,该做的也已做到极致。清霄仙尊的道,终究要他自己去走,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她能感同身受谢清昀如今的痛苦,毕竟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情绪。
只是顾昭寒不似青冥,他入了魔又怎会回到从前乖乖和他回来?
冥渊深处,魔气如墨汁般粘稠,翻滚涌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朽与血腥气息。昏暗的魔宫大殿,磷火幽幽,映照着嶙峋的白骨装饰,更添阴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死寂。
夙无涯斜倚在高踞于白骨王座之上的巨大魔骸肩头,一条腿随意地垂下来晃荡着。
他穿着一身华丽的暗紫色魔纹长袍,衬得那张俊美阴鸷的脸更加可怖。他的伤早已恢复。
他手里把玩着一柄剑——通体漆黑,剑身宽阔,剑格处镶嵌着一颗流转着幽邃血芒的魔石,剑刃无锋,却散发着撕裂一切的毁灭气息。
正是斩天剑。
他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拂过冰冷的剑身,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恶毒而快意的笑容,目光看向大殿中央那个即便身处污秽魔窟、依旧如冰雪寒梅般遗世独立的身影——谢清昀。
“哟,稀客啊,仙长不好好养伤,到我这来做甚。”夙无涯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慵懒又讥诮的调子,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激起阵阵阴冷的回音。
“这不是咱们高高在上、冰清玉洁的清霄仙尊吗?怎么,玄天宗的仙气儿吸够了,偶尔想起来我这腌臜魔窟串门了?”他晃了晃手中的斩天剑,剑柄上缠绕的、属于顾昭寒的那截旧布条也随之晃动,“还是说…仙尊是来找这个‘孽徒’的?”
“夙无涯!”苏珩一步踏前,挡在谢清昀身前,周身瞬间腾起凛冽的寒气,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空气中甚至凝结出细小的冰晶。他目光如电,死死盯着那柄被魔头亵渎的神兵,声音因愤怒而紧绷,“把剑还来!”
“还?”夙无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魔气随着他的笑声震荡。
“哈哈哈……没大没小的,按人类的习俗你该叫我小伯,还有这可不是我抢来的。这是你那好堂兄,顾昭寒——”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无尽的嘲笑,“亲、手、交、给、本座的!”
他满意地看到谢清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似乎又白了一分。
“你说什么?”谢清昀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却像是冰层下汹涌的暗流,“亲手……交给你?”
“没错!斩天剑认主若非他愿意我有如何能拿到?”夙无涯笑容愈发灿烂,带着炫耀。
“他说,玄天宗既已将他视为灾星魔孽,那他便做个彻头彻尾的魔!至于这把剑……”他用指尖弹了弹斩天的剑身,发出沉闷的嗡鸣。
“他说,斩断仙缘,斩断过往,斩天之名,正合他意!留在身边,徒增恶心!不如送来让我玩一阵。”
纯属瞎掰掰,顾昭寒只是闭关而已,扯这么多谎只是想看到谢清昀狼狈心痛的有趣模样。
夙无涯走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充满了蛊惑和挑拨,“仙尊啊,听明白了吗?你那宝贝徒儿,可是亲口说了,与你——恩、断、义、绝!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就当从未遇见过!这破剑,就是他丢掉的、不要的!反正也不知几个钱,哈哈哈!”
恶心?恩断义绝?从未遇见?斩断仙缘?丢掉的没用的东西?
痛楚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让他窒息。
若是无情道道心未破碎,是否就不用如此这般疼痛难忍了?
他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来抵御心口那灭顶的绝望。然而,就在这剧痛的浪潮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瞬间。
他虽悲痛却依旧思考着,夙无涯说的未必是真话,顾昭寒一定还在冥渊,谢清昀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起了一个地方,人面窟,这是书中记载的每任魔尊必经之路,数月未见,定是在此闭关修习。
谢清昀转身就要离去,夙无涯用斩天剑拦住他。
“师尊!你去!”苏珩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清越的剑鸣撕裂魔宫的死寂!苏珩手中长剑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冰蓝光华!那光芒如此炽盛,竟将周围翻滚的粘稠魔气都逼退了几分!
整个大殿仿佛瞬间坠入极寒冰渊,地面、墙壁、乃至那些森然的白骨装饰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玄冰!
“千莲绽!”苏珩的身影化作一道快到极致的冰蓝流光,直冲王座上的夙无涯!剑光所过之处,无数朵纯粹由至寒剑气凝结而成的巨大冰莲凭空绽放!每一朵冰莲都晶莹剔透,花瓣边缘锋锐如神兵,旋转着,切割着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冰莲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隐隐构成一座庞大而精妙的杀伐剑阵,瞬间将夙无涯连同那巨大的白骨王座笼罩在内!凛冽的寒气几乎冻结空间,连魔气的流动都变得迟滞!
化神满期的修为,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爆发!数月来的刻苦修炼,……一招一式尽数融入这倾尽全力的至强一击!这一剑的威势,竟隐隐超越了境界的桎梏,带着一股撼天动地的气势。
“小辈放肆!”夙无涯脸上的戏谑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暴怒和一丝凝重。他没想到苏珩竟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他厉啸一声,周身魔气轰然爆发,如同喷发的火山!
一只由无数扭曲哀嚎的魔魂凝聚而成的、遮天蔽日的巨大魔爪,带着污秽灵魂的怨毒尖啸,悍然抓向那席卷而来的冰莲剑阵!魔爪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被腐蚀出黑色的裂痕!
冰莲与魔爪,极寒与至秽,轰然对撞!
轰隆隆——!!!
恐怖的爆炸瞬间席卷整个魔宫大殿!坚逾精钢的魔宫石柱在能量冲击下寸寸崩裂!无数白骨装饰被震成齑粉!如同毁灭的风暴般肆虐!整个冥渊似乎都在这惊天动地的碰撞中震颤!
魔宫又炸了。
巨大的冲击波将冲上来的魔兵魔将如同稻草般掀飞出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在苏珩暴起发难、与夙无涯打斗的瞬间,谢清昀朝着禁地千面窟,疾步而去!他身形慌乱,却又带着重伤未愈的滞涩。
“拦住他!”夙无涯的怒吼在爆炸声中传来,充满了气急败坏。
数道强悍的魔兵从混乱中扑出,带着腥风,直扑谢清昀!是守护禁地的魔将!
苏珩在远处并指如剑,指尖瞬间凝聚起一点凝练到极致的冰寒星芒!那星芒虽小,却蕴含着师尊教过他的万载不化的凛冽剑意!嗤!嗤!嗤!
数道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冰寒星芒如同拥有灵性般,精准无比地射向扑来魔将的眉心、咽喉、心口等要害!速度快到极致,轨迹刁钻狠辣!
冲在最前的两个魔将瞬间被洞穿要害,魔躯僵直,眼中魔火熄灭,直挺挺栽倒在地!后面几个也被那凌厉无匹的剑意逼得手忙脚乱,攻势为之一滞!
谢清昀身影走到洞口却见有层层封印,将他拦住,怕是只有魔族才能进的去,他透过洞口往里看,眼前阴暗无比,被更浓重的绝望和死寂所笼罩。
一片巨大的、仿佛被巨斧劈开的黑色断崖横亘在眼前。
接着是一面高达千仞、光滑如镜、却布满了无数扭曲痛苦面孔浮雕的诡异石壁!那些面孔栩栩如生,男女老少皆有,表情或狰狞咆哮,或哀泣绝望,或怨毒诅咒……仿佛被活生生封印在石壁之中,历经万载折磨!
昭寒还活着吗?
昭寒在此吗?
这样想着,从那黑暗的最深处,隐隐带来一种狂暴、混乱的黑色魔气,传来一丝微弱熟悉感的微弱呼息声。
昭寒!他果然在这里!猜的没错,他在里面闭关!“昭寒——!!”一声泣血的呼唤,用尽全力,撕心裂肺!
那声音里蕴含的悲恸、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呼唤,竟引得这片死寂绝望之地都为之共鸣!石壁上无数痛苦人脸也随之嘶吼起来。
“昭寒……你出来!你出来见我!”谢清昀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他朝着那面冰冷无情的深处,不管不顾地嘶喊着,“是师尊错了!咳咳,是师尊错了啊!”
他向前一步,却被封印打伤,拍在地上。
谢清昀踉跄着走来“我没有护住你!是我无能!是我这个师尊当得太差劲了!”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混杂着嘴角再次溢出的鲜血,一同滑落他冰冷的下颌,砸在脚下的黑石上,“我对你太过严厉…太过冷漠…我不是故意的!咳咳……你不要入魔,会死的……”
“昭寒…你跟我回玄天宗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最后一句,已是近乎卑微的哀求,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轻得像一声叹息。
谢清昀嗓音嘶哑,发不出声来。
扶着结界,滑落在地。
天地也被他的哭泣所感染。灰色的厚重乌云在天上空疯狂翻涌、堆积,低沉的雷声如同巨兽的呜咽,在云层深处滚动。啪嗒。
一滴冰冷的雨水,砸在谢清昀苍白的脸颊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转眼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狐裘早已不见踪迹,混合着他脸上的泪与血,蜿蜒流淌。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冲刷不掉心头的剧痛和绝望。魔窟深处,没有任何回应。
“对不起…昭寒…对不起……”谢清昀颤抖着,喃喃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倒在雨中,伏在地上,任由雨水打着。都怪自己。
一道惊雷大响,谢清昀条件反射的心悸、害怕。他不喜欢雨天也不喜欢雷声,不如说是害怕。
心脉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猛地弯下腰,咳出血来,又是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
这一次,那血不再是暗红,而是触目惊心的鲜红!尽数喷洒在他身畔悬浮的两柄神剑之上!苏珩带着他的佩剑干了过来,用身体为师尊挡着雨。
嗡——!嗡——!
沉寂的挽月、护月双剑,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悲鸣!清冷的月华与守护的银芒冲天而起,在灰暗的雨幕中交织成一片悲怆的光幕!剑身剧烈震颤,发出龙吟般的哀鸣,仿佛在为主人的心碎而恸哭!
那鲜红的血珠溅落在冰冷光滑的剑身上,并未滑落,反而如同活物般,在剑脊上蜿蜒流淌,勾勒出诡异而凄艳的血色纹路。
可他早已没有拿剑的气力。
大雨如注,冲刷着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
谢清昀的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丝力气随着那口心头精血彻底流失。
谢清昀披散着的,千万青丝一场雨一场雷下来,竟然全然变为银丝。
一头白发,他眼神涣散又暗淡,心气没了,人就难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