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路上赶得急,加之又遇见故人想起了某些旧事,沈逐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他见到了七岁时的自己。
梦里他刚来上涿渊,仍旧有些拘谨,正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不过因为年纪小,椅子又太过高,他的整个腿部都悬在空中。
他记得他好像在等谁。
屋子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松烟茶香,带着丝丝冷意,很香,很淡。
窗外漏进的日光映在墙边的博古架上,架上刻的雕云流纹,栩栩如生。中间放着张案几,上面还有副摆好的棋盘,案几前边就是一个黄木圆凳。
这是他被带回上琢渊后的某天。
那是个腊月天,呵气成雾,天气冷得很。
许是性子使然,沈逐虽然刚被捡回来没两天,也丝毫不见稳重端庄。按理来说,此刻他应该跑没影了,然后在山下某个街道里闲逛。
总之,绝不是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等着谁。
椅子上的他穿着淡粉色的袄子,脸又圆又润,板板正正地坐着,一副很乖的模样,除了染上糖渍的袖口。
果然,端坐了没一会,沈逐就开始了一连串的小动作,他开始蜷着手指在桌角没事地抠了两下,像是在试考验这桌子的硬度。
沈逐看着梦里的自己不停地抠着桌角,终于想起自己当时为什么坐在这里了,那天他应该是惹了祸。
因他刚被带回宗门,尚不会辟谷,只能吃些五谷杂粮,可偏整个上琢渊的饭菜都淡得愁死人,于是他总是偷摸着下山。
上涿渊山脚边上有个镇子,叫白云镇,不大,但很热闹。
镇子上热闹不假,可沈逐总去自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镇子里的人多又热情,热情什么地步呢,每次沈逐去了可以白吃白拿不花一分钱。
白云镇因为处在上涿渊这样的仙门大宗脚下,受到的庇护自然少不了。镇子上的人对上涿渊也是敬畏有加,一见沈逐身上那套校服,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且他当时不过七八岁,人小长得又看,因此白云镇上的人颇为喜爱他。
每次他一来,就有不少人争相拉着并给他吃各种小吃零嘴。
但他不知道那些东西是要给钱的,只知道去白云镇就有好吃的,如此过了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因为山上的米不够,重华也来了白云镇,然后就发现小徒弟正抱着半人高的糖葫芦坐在椅子上一下又一下地啃着。
之后他自然被人拎起,又被人领着去之前白吃白喝的每家每户挨个道了歉给了钱这事才了了。
打从重华知道了沈逐在白云镇白吃白喝小半年,他就被人半拎着带了回去。。
因为乱跑加上白吃白喝,沈逐难得心虚,于是破天荒的坐得规规矩矩。
对于白吃白喝不给钱这事,重华自觉是自己没有事先给小徒弟做好教育,于是准备换身衣裳就过来现身说法。
结果一推开门,就看见沈逐板板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带着丝小心翼翼。
重华抱手站在一边,捏了个手诀,一副水镜蓦然出现在空中。
镜子里的人嘴角微微发黄,沾着些碎糖块。
看到残留的证据,沈逐立马毁尸灭迹,将嘴边的糖块舔了个干净。
重华看着自己递出帕子的手,愣了下,笑着摇了下头。
好在沈逐是个聪明的,在重华一番讲解之后,很快明白了钱为何物,也知道了在别人那拿东西是要给钱的。
训人的过程又发现沈逐的袖口也粘了糖渍,于是连带着怎样穿衣脱鞋也一并给教了。
但这次小徒弟表现得颇为不耐。
因为沈逐还不会术法,只能靠衣物保暖,但要穿的衣服实在太多了。
中衣两件,外衣又有三件,其中又分长、上、下装,然后还得套上罩衫袄子什么的,总之是件麻烦得不能再麻烦的事。
沈逐脑子上是个聪明的,可手上却是笨的,穿了好半天才发现穿反了,脱掉重来之后,又发现没穿里衣。
于是几次之后,衣服被穿得乱七八糟。
最后实在气不过,把衣服给撕了,干脆坐在地上不动了。
之后重华打开门一看,就见到小徒弟正垂着脑袋,眼珠瞪得圆溜溜,似要将地上那一团盯穿。
沈逐就这么坐在屋里,坐了多久,就盯了多久。
终于,屋里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一屋狼藉,那人也不生气,只是绕过屏风,站到床前,然后将地上被撕成碎条的衣服慢慢捡起,放到一边。
屋里的蜡烛燃得通黄,摇曳个不停,连带着那人映在薄纱上的侧影也晃晃荡荡。
“先不学了。”
重华朝前走了过来,牵着他的手,塞了颗糖在他手心,不疾不徐地说了句。
手指的温热感很快在他手心划过……
大片零星的记忆在沈逐脑中掠过,平淡如穿衣喝水,琐碎如修炼打坐,甚至有些细小的他都已经忘了的事,也一一如碎片闪过。
又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片段,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只有急促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
谁在喊?
沈逐想着想着忽然醒了过来,昏黄的烛光透过他的眼帘一跳又一跳,突然发现床边坐了个人。
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想起屋里还有个人,因着刚醒不久,嗓音尚有些暗哑:“你坐在我床边干什么?”
他转头看向薛重。
屋内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点了许多,很是亮堂。就连薛重的脸都被映白了几分,不过这位薛公子似乎心情不大好,眉头皱得厉害。
难不成他刚才说梦话,把人家吵着了?
也对,指不定人家睡得正香,他一个大叫直接把人喊得回魂,不高兴也实属正常。
“醒了。”
沈逐暗叹一声,果然是他把人吵醒了,这位薛公子现在脸色难看得很啊,活像他欠了对方几箩筐钱似的。
他虽从小欠抽,但也是被人好好教导过的,知道自己可能扰了人家清梦以后,当即好声好气道:“这位道兄,不好意思啊,吵到了你了,实在抱歉。”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哪知这位薛公子半点不吃,仍旧蹙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