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屿是被耳朵上传来的撕扯感痛醒的,耳边响起刻薄的辱骂声,“作死的小蹄子,还敢装死!昨儿跪了两个时辰还没让你长记性是不是?”
她猛地睁眼,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几乎怼到眼前,浑浊的眼珠里淬着尖酸的冷光。
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脑海,这具身体的主人叫毛二,年十六,四年前父母得疫病去世后被亲舅以二两银子卖入安王府为奴,昨日因失手打翻一盏银耳羹,被罚在秋雨中跪了两个时辰,没能熬过去。
而她,司屿,二十二世纪顶尖发型师,在连续高强度工作三十六小时后,也没能熬过去。
见司屿眼神仍有些涣散,那张布满褶子的脸又凑近了,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司屿脸上,“发什么癔症!还不快滚起来!仔细你的皮!”言罢,那双如老树皮般粗糙的手狠狠掐了下司屿的胳膊。
司屿强撑着坐起身,眼前阵阵发黑,这身体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磨蹭什么?还不快些!”
这是灶院的管事张嬷嬷,记忆里最常出现的面孔,总是带着嫌恶与不耐烦,自诩高人一等,日常以打骂她们这些低等丫鬟为乐。
司屿垂下眼,低低应了声:“是,嬷嬷。”她撑着膝盖站起身,双腿软的厉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昨天被雨侵泡过的破旧布鞋还没干,司屿穿上脚,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让她打了几个寒颤。
天色微熹,司屿凭着记忆摸索到灶房,刚踏入,浓重的烟火气便呛得她连连咳嗽。
灶房里,几个同样穿着灰扑扑粗布衣裳的丫鬟正埋头忙碌,添柴、烧水、看火,无人交谈,只有柴火的噼啪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压抑得令人窒息。
司屿心头泛起一丝悲凉,但求生欲立刻占据了上风,她必须活下去,她快步走向角落那个专门烧沐发热水的灶台。
生火对与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司屿来说不算难,她蹲下身,拿起火石,冰冷粗糙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
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勉强打出火星,微弱的火苗在引火的干草上跳跃了几下,眼看就要熄灭,她连忙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灰白的烟气熏得她眼睛发酸,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好在火苗终于燃了起来,司屿赶紧添上细柴,看着橙红色的火焰一点点舔舐着漆黑的锅底。
锅里是刚打上来的冰冷井水,水面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一张瘦削的小脸,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唯独有一双眼睛,因为含着泪,在昏暗的灶房里显得格外黑亮,相貌竟然与她前世有八分相似。
前世,她出生后就被遗弃,是奶奶把她捡回了家,靠着一个小理发店把她供到高中,却在她刚高三时积劳成疾去世。
为了活下去,她辍学进入社会,在理发店每天工作十小时起步,给客人洗了一年的头,她把所有空闲之余都用来学习,既是怀念奶奶,也是不甘心就此沉沦。
一年的时间,司屿省吃俭用攒下来了三万块钱,她选择重新参加考学,并以654分的成绩考入名校人物形象设计专业。大学期间以优异的成绩成为学校公派留学生出国学习一年,毕业后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成为业界翘楚。
她能成功第一次,就能成功第二次!
既然人活着就永远有翻盘的机会。
“毛二呢?滚出来!”一阵粗犷的声音在沉默的灶院中响起。
司屿的思绪被扯了回来,她循声看去,四公子的马夫张癞子正大摇大摆堵在门口,眼神贪婪的看着她。
张癞子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四公子已经亲口答应,把你赏给老子做对食了!”
司屿隐隐约约能猜出来对食是什么意思,眉头一蹙,在这个世界,贱籍奴婢的命运便如浮萍,可被主家随意配人,永世不得翻身。
不,她绝不允许!
此时,锅中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司屿没有理会张癞子的污言秽语,利落地用厚布垫手,将滚烫的热水倒进旁边的大木桶,动作沉稳得不像个虚弱之人。
被无视的张癞子恼羞成怒,上前就要拉扯。
司屿侧身避开,声音清晰不卑不亢:“今日是沐发日,我需即刻为三小姐送水,若误了时辰,三小姐怪罪下来,你我谁能担待?”
张癞子顿时噎住,显然对那位脾气日渐暴躁的待嫁嫡出小姐心存忌惮,“哼!等你忙完今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一个灶下婢,还真以为能攀上三小姐这根高枝?劝你早点看清眼前。”言罢,他才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司屿环顾四周,接收到其他丫鬟们同情又带着庆幸的目光,她沉默地提起沉重的水桶,她手臂发颤,脚下的步子更加虚浮,每走一步,木桶里晃荡的热水溅出来,烫得她手背生疼。
穿过灶房低矮的门廊,外面是连接着各院的青石板路,烧水的间隙天已经泛起了鱼白肚。
早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路两旁栽种着些常见的花木,露珠在叶片上滚动,有小厮丫鬟正在收集露水给府中主子们泡茶。
司屿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路边的景观树,几株被随意丢弃的植物引起了她的注意。
深绿色的细小鳞片状,小枝扁平排成平面,是侧柏枝!而它旁边的被人踩扁的花朵赫然是木槿花,有花便有叶!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侧柏枝,有祛风湿散肿毒,生发乌发之效,其提取物更能舒缓头皮,而木槿叶可以揉搓出黏液,是天然的护发素,能增加头发的顺滑度,在前世,这两样和榆树皮都是她工作室里常备的天然护发原料。
一个念头像是高高挂起的太阳,照亮了她醒来到现在混沌一片的脑海。
或许,她可以不用一直做这个命如草芥的毛二,她可以将前世的路再走一遍,从一无所有到靠着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
司屿攥紧了拳头,木桶上的倒刺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那细微的疼痛让她更加清醒,她加快步子提水向那位府中最受宠的小姐院子走去。
三小姐南之遥住在西侧的“婉约苑”,院子不大,却布置得颇为精巧,回廊曲折,假山玲珑,院落里还有两树开的正好的合欢花。
只是此刻,院内的气氛却有些凝滞,几个丫鬟屏息静气地站在廊下,连头都不敢抬。
正房的门开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带着哭腔的抱怨声。
“都是些什么破烂东西!越洗越糙!本小姐还有不足一月就要嫁人了,我这头发其他世家小姐看了指不定怎么在背地里笑话我,锦哥哥今日就要回京了,我如今这个模样该怎么去见他啊!”
一个穿着体面的大丫鬟从里面匆匆出来,看到抬着热水过来的司屿,连忙招手:“快些快些!小姐正恼着呢!今日若是再不如意,咱们都没好果子吃呢!”
司屿把热水被抬进浴房,倒入那个半人高的沐桶中后退到一旁,她垂手站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快速地扫过浴房内的陈设。
紫檀木梳妆台上摆放放着铜镜、木梳、簪子,还有几个青瓷小罐,想来是头油或者香膏之类的,最后将目光落在浴桶边上的罐子上,那是提取出的皂荚汁,不仅去油过强,残留的碱性物质更是让头发越洗越干枯毛躁。
这个时代没有护发素,没有精油,更没有针对不同发质的护理理念,只有最原始、最粗暴的清洁。
“婆子们都出去,留几个丫鬟伺候就行。”那个长相温柔的大丫鬟花露吩咐道。
那几个婆子如蒙大赦,纷纷退了出去,司屿原本也想跟着离开,却被那花露叫住:“你,留下帮忙。”
司屿的心猛地一跳,机会来了。
在众人没注意的时候,司屿不动声色的挪动脚步,移动到了浴桶边不近不远的位置,这个位置既能随时听候差遣,又不会因为挨得太近显得太过碍眼。
“小姐,热水备好了,请您移步。”花露轻声禀报,语气里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阵清雅却略显单调的桂花头油香气,南之遥从一旁的屏风后走了过来,她只穿着一件杏子黄的绸缎抹胸长裙,及腰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身后,远看看不出什么。
等离得近了,司屿清晰地看到她发丝的状况,发根处尚有些许油光,但自中段开始,便呈现出一种缺乏生命力的枯黄,发尾更是毛躁分叉得厉害。
相比之下,南之遥一旁的花露,虽然同样使用府中的皂荚汁,但或许因清洗频率不如主子勤快又或是本身发质更耐受些,头发虽也略显干涩,却远未到南之遥这般严重受损的程度。
放在前世,这对司屿来说不过是指尖捻花,利用高浓度的蛋白质和保湿精华进行护理一个疗程下来必有改善,但在这里……
她的目光再次隐晦地投向门外,侧柏和木槿倒是能改善发质,关键在于,如何让这三小姐相信,一个低等丫鬟能解决连府中惯用的嬷嬷们都束手无策的问题。
直接上前献计?那是找死。身份卑微,所言根本无人会信,最大的可能是被当作胡言乱语打出去,甚至安上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将她处死。
必须等待,等待一个时机,她必须改变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