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黎心中正想着,忽然注意到一丛荷花根部的异常。
她小心地拨开叶片,从泥水中拈起几缕细小的线头。
裴砚接过线头,拿到阳光下仔细察看:“这布料没什么特别的,颜色深蓝,不像是女眷会穿的衣服料子。”
余黎点头:“不错,那夜我瞧的仔细,柳姨娘被捞上来时身上穿的是紫色衣袍,并非蓝色。”
她忽然想起什么,“不过,看这质地,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
裴砚将线头小心的用手帕包了起来:“我拿回去让大理寺卿查查这布料是出自哪家衣坊。”
余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看来那夜池边,还有另一个人在此。”
线索渐渐汇聚,但真相却愈发扑朔迷离。为何柳姨娘会深夜来此?与她相见的是何人?又为何会命丧于此?
二人继续搜寻,但现场勘查的结果并不乐观。
莲花池畔泥土湿滑,脚印杂乱,看不出什么端倪。
除了前夜发现尸体的小厮和赶来的众人留下的痕迹,几乎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
余黎陷入沉思,柳姨娘身上并无明显外伤,只有几处细微的划伤,应该是落水后拼命挣扎留下的。
余黎认为溺水的特征更为明显,可是为何口中会有毒呢?这让余黎百思不得其解。
余黎正想着,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却未留意脚下湿滑的青苔。她惊呼一声,身体向后倾倒——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裴砚将她拉回,两人因惯性旋转半圈,余黎的额头不慎撞上他的胸膛。
一股清冽的冷香扑面而来,混合着书墨的味道。余黎站稳后连忙起身,声音带着些不好意思:“多谢裴世子。”
裴砚松开手,神色如常,镇定说道:“余小姐小心。”
余黎起身看见裴砚通红的耳朵,与白皙的脸庞相比十分明显。
突然余黎有些玩味的目光定在他发间,“你头上沾了东西。”
不待裴砚反应,她已伸手从他发间取下一片细小的花瓣。
指尖不经意掠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
“是树上的枯叶。”余黎将枯叶递给他,目光却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裴砚接过花瓣,心跳莫名加快,心中有些慌乱。
奇怪,自己前世今生加起来活了五十多岁,怎么如今面对这余小姐如此……
初秋的清晨已然带上了几分凛冽的寒意,昨夜一场淅沥的秋雨,将青石板路洗刷得泛着清冷的光。
面前的女子穿着一身素净的湖蓝色衣裙,未施粉黛,眼神清亮而冷静。
裴砚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潮湿草木气息的空气,试图将脑海中莫名的情绪压下。
裴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翻腾的思绪压了下去,将注意力转回案件本身。
他停下脚步,目光带着些锐利地看向身旁的余黎。
“余小姐,”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冒昧问一下,你昨日可见到什么人中间离开过宴席吗?”
余黎闻言,停下脚步,微微侧头,似乎在脑海中重构当夜的情景。
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晨光勾勒着她流畅的脸部线条。
片刻,她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没注意,那日人不少,大家互相敬酒寒暄,场面有些纷乱。”
想了想,继续补充道:“我坐在女眷这一边,与几位堂姐妹说话,确实没留意到柳姨娘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她顿了顿,开口道:“好像就是一转头,或者低头吃了口菜的功夫,再抬眼时,她那个位置就空了。”
这个回答很寻常,符合宴席间的常态,人多眼杂,谁会时刻盯着一个坐在一旁的姨娘呢?
裴砚点了点头,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更直接,也更尖锐,像一把出其不意的匕首,直刺核心。
“那余小姐可曾出去过?”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院落里,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衙役的走动声。
余黎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裴砚,她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她挑了挑眉,那眼神里没有惊慌,反而带着一种混合了诧异、玩味和一丁点被冒犯的锐利。
“你也在怀疑我?”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裴砚耳中,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质问的意味。
阳光穿过云层,恰好照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裴砚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也没有试图用委婉的言辞来掩饰。在真相面前,任何的粉饰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弄巧成拙。
他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坦然承认,语气平静无波。
“是。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我没有理由不怀疑你。”他顿了顿,列举着他的理由,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姨娘怀了身孕,而你作为刚回府的嫡小姐,看到定国公府盼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即将降世,你存在作案的可能。于公于私,我都必须将你列入考量。”
余黎听着他的话,脸上的玩味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疑惑。
她皱起了眉头,那双清亮的眸子紧紧盯着裴砚,仿佛要透过他的外表,看进他内心的想法。
“那你还找我帮你办案?”她问道,语气里的不解十分真切。
“既然怀疑我,为何还要将我带在身边?你不怕我趁机破坏证据,误导查案的方向吗?这岂不是引狼入室?”
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问题,裴砚看着她眼中清晰的困惑,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里没有温度,只有属于猎手的冷静和自信。
“正因为怀疑你,所以才要将你放在身边。”他缓缓说道,目光如炬。
“如果你真的是凶手,那么无论你伪装得多么完美,在面对案发现场、在听到关键线索、在接触与此案密切相关的证人时,你的内心绝不会毫无波澜。你的眼神、你的微末表情、你下意识的动作……总会有蛛丝马迹显露出来。”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
“而我,就可以时刻观察你,寻找你的破绽,在关键时刻,拆穿你的伪装。”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博弈,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以求看清对手真面目的冒险。
裴砚在赌,赌凶手的心理素质,也在赌自己的观察力。
余黎沉默了。她看着裴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年轻的世子。
他比她想象的要更大胆,也更……危险。她非但没有因为被怀疑而愤怒,反而向前踏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霎时间,一股极淡的、混合着皂角清香的少女气息萦绕在裴砚的鼻尖。
她仰起脸,毫无畏惧地直视着裴砚的眼睛,距离近得裴砚能清晰地看到她卷翘的睫毛和瞳孔中自己微缩的倒影。
“裴世子,”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带着一种挑衅般的锐气,“那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裴砚下意识地问,她的突然靠近,让他原本平稳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怕你什么时候走神了,疏忽了,或者被其他线索干扰了判断,”余黎的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敲在裴砚的心上。
“反而让我这个‘可能的凶手’,掌握了案情的进展,摸清了你的底牌,最后……”。
她微微停顿,红唇轻启,吐出四个字,“逃之夭夭?”
她的眼神明亮而锐利,像初春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带着沁人的寒意和不容忽视的棱角。裴砚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前世今生加起来他办案多年,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凶悍的歹徒,狡黠的骗子,哭诉的苦主,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被一个嫌疑如此直接、如此近距离地质问和挑战。她的话,精准地点出了他这种“带嫌疑犯办案”模式中潜藏的最大风险。
心中莫名地有些慌乱,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圈圈涟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不再与她对视,目光落在了院角一丛被秋雨打湿的、略显残败的菊花上。
他需要稳住心神,不能被她的话和行为打断了思路。
“余小姐多虑了。”裴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他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枚造型古朴的铜哨。那哨子只有寸许长,表面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在晨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看到这枚哨子了吗?”他将哨子托在掌心,展示给余黎看。
“这是官府特制,声音极为尖锐特殊,可传数里之遥。只要我吹响它,散布在城内各处的衙役、巡城的兵丁,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向我所在的位置赶来。”
他重新将目光转回余黎脸上,虽然不再与她对视,却依然保持着压迫感:“所以,你尽可以试试。无论你掌握了多少案情,无论你计划得多么周详,只要你敢逃。”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都没有用,官府的通缉令会遍布各州府,你定国公府大小姐的身份,反而会让你无所遁形。”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
“而且……”
裴砚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两人之间紧张的对峙氛围。
只见回廊尽头,一个身影正飞快地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