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梁梦寒私以为,蔺扶嘉还要伤心一阵,毕竟她昨晚来找自己时,哭得稀里哗啦,眼睛都肿成一条缝。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起来,蔺扶嘉就恢复了正常。
用正常这个词来形容过于严重。准确来讲,蔺扶嘉又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蔺扶嘉了。
梁梦寒不知是好还是坏。
坐在餐厅吃早饭时,母亲询问起她们毕业旅行的事。
蔺扶嘉刚遭受过情感上的打击,梁梦寒猜她大概没有心情想这些。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她随意回答母亲:“先不急吧,我和嘉嘉打算先在家里——”
‘休息几天’没有说完。
蔺扶嘉截断了她的话语。
她不知为何,神情很是亢奋。听梁筱提起这个话题,当即便道:“我和梦梦打算吃完饭今天就出发,先从临近的城市开始,梁阿姨你觉得怎么样?周边的城市你有推荐的地点吗?”
梁筱闻言皱了下眉毛:“今天就出发?会不会太赶了?你们昨天刚结束完高考,不在家里多休息一阵吗?”
梁梦寒也觉得时间有点赶。拢共两个月假期,机场不会倒闭,高铁不会被人偷走。
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更何况,毕业旅行是她们二人打过年时就说好的。除了她们两个,同行的还有宋颐、马乘风、魏清然他们。这也是为了安全考量。
但是现在,蔺扶嘉好像将这一干人等,全都忘记了。
她贝齿叼着筷子咬了咬,状似在思考。
梁梦寒汤羹里的米粥尚未喝到口中,就听她道:“不会呀,我们高考前又没上课,这几天都休息好了。”
蔺扶嘉将碗里剩余的稀饭一口气喝尽,咽下去后用餐巾优雅地抹了抹唇角,转头看向梁筱:“梁阿姨,我们可都是年轻人诶,好不容易从高考的魔掌下逃脱,当然要出去四处奔跑燃烧自己的生命了,缩在屋里休息有什么意思嘛,再待在家里,我感觉我四肢都快躺退化了。”
她说着用双手托住下巴,可怜巴巴地望向坐在主位上的年轻女人:“梁阿姨,你忍心看到我和梦梦就此手脚都动不了,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让别人照顾吗?”
蔺扶嘉能说会道的本事,梁筱是领教过的。当下便用手掩住唇瓣,笑得肩膀两头的发丝都在抖。
她连连摆手:“好了,嘉嘉,我让梦梦跟你一起去还不成么。你这一张嘴啊,将来找了老公,不知何方神圣才能降住你。哎呦!真是太好笑了。”
梁筱这一声‘老公’,可谓是打了梁梦寒一个措手不及,她完全没想到她妈话题会往这方面拐。
怎么能尽往人伤处上戳呢?
她想找补几句,脑筋都快翻成一团浆糊了,也没想到能往什么方向扯。
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蔺扶嘉,发现对方根本就没在意。
蔺扶嘉嘟着嘴哼了一声:“谁要男人来降我?应该是我降他们才对。”
梁筱听见后立马鼓掌,顺带投以赞赏的目光。
“好!嘉嘉不愧是我干女儿,有志气!”
蔺扶嘉收到赞赏,得意地挑了下眉。
在饭桌上不好问她,等梁筱上班离开,梁梦寒从冰箱冷藏里取出两瓶酸奶,将草莓口味的递给身后跟过来的蔺扶嘉,问道:“你不会真要今天下午就出发吧?魏清然和马乘风他们,你不带了吗?”
她贴心地没提宋颐,只说了魏马两个人的名字。
蔺扶嘉身上穿着她的睡衣,短裤下一双长腿交叉,后腰靠在大理石台面上,自由地朝前伸展,皮肤光滑白嫩。
“不带了吧。”
她语气不确定道,表情看上去却没有一丝犹豫:“我总觉得,跟男生玩不到一块儿去,咱们这一趟不是还要去海边吗?到时候换了泳衣,他们要是看我,我感觉我能钻到地缝里去。”
同为女生,梁梦寒理解她这种不好意思。
当然,她心里还是觉得,蔺扶嘉临时更改计划,一定跟宋颐脱不了干系。
她展长手臂一把勾过闺蜜脖颈,举着酸奶跟对方碰了一下:“那就我们两个一起去。”
“祝我们旅行顺利!”
她笑。
反扣在台面上的手机微微震动,蔺扶嘉拣起来查看。
她爸妈发来的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长指在屏幕上打字,发送一句‘不回来了,和梦梦出去旅行’,随即将两人一切联系方式全部拉黑。
她举起手中的酸奶,回以对方同样喜悦的笑容:“祝我们旅行顺利!”
这句话像一个预示。
往往事情还没发生时,人们总是抱以美好期待,后续结果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幸好她和梁梦寒足够幸运。
两人这趟旅行,一半依靠攻略,一半则是自由发挥,走到哪停哪。
要是当地民俗有趣,又或者居住的酒店外正好是一条小吃街,两人必要在那里停留不少时间。
总的来说旅行还算顺利。
沉船到热带海洋性气候的群岛时,高考成绩出来了。
各自抱着电脑填了志愿。
因为成绩不理想,更因为爱好擅长不同,这一次升学,她们真的要分开了。
临近开学,蔺扶嘉要从京州飞到鹭岛去上大学。
因为她不告而别,甚至拉黑了家里人所有的联系方式,她父母还在生气,没有来送她。
她由王叔送往机场,在进登机口前,见到了宋颐。
对方是梁梦寒叫来的,同行的还有魏清然和马乘风。
鹭岛那边温度要比京州高,空气也偏潮湿,蔺扶嘉今天穿了一件牛仔超短裤。首都机场的空调打得有些低。
不多时,她感到一阵冷意延着脚踝蹿上。
一行五人,欢声笑语三年,最终却在这个拥有浓烈夏日的季节,分道扬镳。
马乘风家里把他送到了国外,是几个人里唯一一个哭的。
他先是斥责蔺扶嘉和梁梦寒出去旅游不叫他,紧接着开始宣泄自己被送到英国读书,早晚饿死它乡的悲愤之情。
忘了说,五个人里,他最注重吃,以前聚会的餐馆都是他扒各种帖子找的。
毕业好像就意味着分开。
似乎很多东西都在这个夏天分崩离析。
马乘风哭得肝肠寸断,梁梦寒受他影响,送别的话说到一半,渐渐也红了眼眶。
率先离开他们这个团体的人倒没有太大情绪。蔺扶嘉不仅没哭,还掏出纸巾帮他们一个两个擦眼泪。
擦着擦着,一旁的魏清然也开始哽咽,她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后来还是宋颐出声,终结了这场哭个不停的闹剧。
离别的情绪没有传染到他。
从对方讲了拒绝后,蔺扶嘉就没再和他聊过天,也就不知道他成绩多少分,报了哪所学校。以他平时模考的成绩来看,估计不会差。
宋颐今天看上去依旧意气风发,他除了那张脸勾人,其实身上坦然自若的气质也不差。
他将挤在蔺扶嘉怀里,一左一右情绪崩溃的马乘风和梁梦寒扒开,上前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身上的冷香钻她感官,极淡的木质沉香。
宋颐说。
“放假见,蔺扶嘉。”
按照往常,蔺扶嘉激动地跳起来都实属正常。可她今日并没有那样做。
她伸出手,只在人后腰处虚虚搭了一下,便松开了。脸上的笑容温淡。
“谢谢。”
她讲。
宋颐环住她肩头的手有一瞬间僵硬。
最后还是松开了。
行李已经办好托运,广播传来催促的中英女声,蔺扶嘉将头顶的墨镜勾下来。戴好之后,挎着包转身走向登机口。
她背影窈窕,走得决绝又利落,不曾回一下头。
好像一夕之间,变了个人。
舷窗外的云层清淡,浅蓝色的天幕伸手就可以触及。蔺扶嘉摘下阻碍视线的茶色墨镜,视野一下恢复清明。
手机的内设壁纸是她偷拍的一张宋颐在操场上打篮球的照片。
屏幕上的少年穿7号球衣,额头上绑着发带。
7也是她的幸运数字。
照片框住宋颐大汗淋漓的一瞬。
蔺扶嘉垂眸看了许久,最后从相册里调出潜水时拍摄的珊瑚鱼群。更换。然后退出系统设置,点进相册,将那张照片,永久删除了。
机舱传来即将落地的提醒音,蔺扶嘉熄掉手机屏幕,脑袋向后寻找柔软的支撑,心中不无惆怅地想——
她不会再和宋颐有以后了。
-
两个月后,鹭岛第一人民医院。
十月底在京州是可以穿毛衣的季节,但在鹭岛,蔺扶嘉天生怕热,这段时间一直是外套搭T桖。
裤子的布料也十分轻薄,根本用不着剪刀,双手用力一撕,便能扯开一个大口。
急诊科的医生往她高高肿起的脚踝瞄了一眼,随即轻描淡写下了推断。
“可能是脚踝骨折,先去拍个片吧,有家人朋友陪同吗?”
蔺扶嘉忍痛忍出一身冷汗,根本没有力气回答。
身旁站着的中年男人尴尬一笑,上前一步解释:“不小心出了车祸,这姑娘应该是C大的学生,不小心被我撞倒了。医生你给看看,需要动手术吗?”
蔺扶嘉这半年可谓是十分倒霉,简直没一件好事。
先是告白男神被拒绝,再是父母离婚,好不容易换地方呼吸点新鲜空气了,结果刚开学军训,便开始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了快一周,肠胃好不容易恢复点儿,抵抗力又开始下降,断断续续感冒快半个月,鼻塞和头痛差点把她送走。终于进入十月稳定点了,谁知只是去4S店提个车,竟然能沦落为车祸事件的当事人。
当时她定位错了地点,来接她的车开到了校区北门,而她在学校东门,绕过来开车大概要几分钟。司机说那边街道过窄,不好调头。别无他法,蔺扶嘉只好扫了辆共享单车,打算骑过去。谁知就那么倒霉,在路上被辆小车刮蹭了下。
这边医生还在跟撞她的人科普,说必须留监护人姓名电话,不然病人万一出了什么事,医院联系谁呢。
开车十分不稳当的中年男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明明人年龄不大,却好像听不懂医生话一样。对方扯东他说西,对方聊南他往北。
两人扯皮了几分钟,还是没掰扯清楚。
蔺扶嘉搁一旁检查床上躺得情绪抑郁,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把将帘子掀开,气息羸弱地来了一句:“大夫,你给我开检查单子吧,联系人写我导员的可以吗?”
医生说可以,蔺扶嘉重新躺回去,摸出手机找到导员微信,先跟对方通了气,然后报上姓名电话。
影射科在门诊一楼,事故另一位当事者借了个轮椅推蔺扶嘉过去,乘电梯时不住跟她道谢。
“阿妹,你可别多想,不是我不愿意留,主要是我家里那口子管得严,成天发瘟病,要是知道我在外面撞了人,肯定要跟我闹。这样,我待会儿去隔壁银行取一千块钱,无论病大病小,你先用着,不够了我再补,这事就这样算了,你看可以吗?”
刚才医生之所以给男人灌不进去耳音,完全是因为,无论医生跟他说什么,对方都只重复一个问题——
大概要花多少钱?
蔺扶嘉来医院坐的是男人的车。
车型太小众了,她不知道是什么品牌。但根据其车内陈旧的内饰以及本人的穿着来看,金钱方面对方应该比较拮据。
蔺扶嘉没有狮子大开口的习惯,但也不会任人宰割。
对方企图用一千块钱将这桩责任完全在他的交通事故平息。蔺扶嘉这个人没有多么高尚的品格,但就是钱多。男人既然已经掏了钱,算是承担了责任。为难普通人并不会让她的心情变好。
差不多就行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声音虚弱地说:“可以,麻烦你先将我推去检查,后续如果要住院,辛苦你帮我办理一下手续了。”
男人听了她的话,脸上随即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蔺扶嘉瞥开视线只当没有看到。
她手指在毯子下面敲字,跟梁梦寒分享今日的离奇经历。
出车祸了,腿好痛T T。
Dreams:什么?!我看看。[愤怒][愤怒][愤怒]
【发送一张图片】
别担心,医生说了可能只是踝骨骨折,不严重的。
Dreams:都骨折了还不严重!!!
Dreams:【彻底疯狂】
隐约察觉到什么,蔺扶嘉连忙制止对方。
你可别订机票飞过来,我这只是小伤,养养就好了,都不影响日常生活的。
Dreams:[哭哭]
Dreams:【发送一张截图】
Dreams:你怎么知道我要订机票?
看到这里,蔺扶嘉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好像在这一刻,脚上的伤都不痛了。
她打字安慰对方。
梦梦宝贝安啦,你在学校好好上课,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Dreams:你保证。[凶凶]
我发誓。
Dreams:我相信你。你现在不方便吧,待会儿我们视频?
排队正好轮到她,蔺扶嘉回复完一个‘嗯’字,收起手机,在男人的搀扶下开始做检查,完全没注意到梁梦寒还发来一条消息。
Dreams:魏清然周末好像要和朋友去你那边玩,我给他发消息,叫他照顾你两天。
蔺扶嘉半个小时后才看到这条消息。
急诊科的大夫看了拍片结果,大笔一挥,在病历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让她先去骨科打个石膏,完事住院一星期观察。
蔺扶嘉完全没有担心麻烦魏清然的意思,从骨科出来,立马拍了张照片,添了一个黄豆呲牙笑的表情,打字:
——正好让他给我推轮椅。
梁梦寒暂时没回,蔺扶嘉办好住院手续,躺在住院部七楼的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忍不住腹诽:骨科楼层设这么高,是嫌病人手脚太麻利吗?
开的消炎药有镇定作用,她服下后不久,便陷入了沉睡。
恍惚间,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高一那年的开学典礼,她和梁梦寒坐在班级后排,正避过班主任的耳目,头缩在前排同学的椅子下面偷吃辣条。
礼堂的顶光在有人发言时会全部熄灭,只留下台上孤零零地一盏。
冷白的光柱像深夜梭巡海面的灯塔。她在一片昏暗中做不断发出微弱声响的老鼠。偶然间一抬头,与台上正在宣讲的人撞了个正着。
一中的校服有两套版型。一套运动装,另一套是偏正式的西装。
那天宋颐穿了一件白衬衫,外罩深蓝色的制服外套。左胸口的校徽熠熠发光,他用来拿演讲稿的手指白皙修长。
麦克风将他温和疏朗的声音扩散到礼堂每一个角落。
他脸上带笑,语气舒缓沉稳,每个字都念得格外动听。
头顶的光源似乎也为他倾倒。
亮光一照,霎时照出一片摄人艳色。
嗡鸣声轰地一下在脑海中炸开。
那一瞬间,她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错觉发生。
......
蔺扶嘉再次醒来,是被人按着肩膀摇醒的。
叫她的人根本没用多少力度,左推右搡,折腾了两三分钟,她才从睡梦中苏醒。
入眼是近乎惨白的医院墙壁,细听外面走廊里有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眼风往旁一扫,适时撞进一片深潭。
蔺扶嘉从未在对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迷茫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澈,两秒钟后她睁圆了一双眼睛,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怎么在这?”
叫醒她的人,正是宋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