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人民医院精神康复中心的规则像一层黏稠的蛛网,无声无息地包裹着每一个角落。编号0357的颜新洛穿着病号服,如同失去色彩的影子,在护工警惕或麻木的注视下,沉默地按照日程活动。吃饭,吃药,一小时集体活动,回房。日复一日。手腕上那道深红色的环形烙痕被医用纱布覆盖,冰冷的药物也无法完全抑制它的灼热——那并非来自皮肤,更像是骨头深处燃起的、无声的余烬。
最初的崩溃与茫然后,一种更为冰冷的麻木感笼罩了他。赵医生的诊断如同铁板钉钉,七十年的时间鸿沟是现实无法撼动的基石,“严峰”那张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要相信了。
几乎。
然而,太安静了。安静得不真实。没有汽车鸣笛,没有邻里的吵闹,窗外永远只有修剪整齐的草坪、冰冷的铁艺围墙和更远处朦胧的高楼轮廓。没有鸟叫,没有蝉鸣。时间在这里似乎只是电子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失去了流动感。
麻木的表面下,属于“KY-013”的神经末梢开始无声地苏醒。不是对抗,只是像生锈的仪器,被某种更深层的执拗驱动着,冰冷而机械地扫描着这片名为“疗愈”的灰色牢笼。
观察。是唯一的武器。
集体活动时间,他被带到所谓的“康复花园”。空间不大,阳光透过高处的强化玻璃顶棚洒下,过分均匀。角落里永远蹲着那个头发花白、穿着条纹衫的老者。编号0086。他永远佝偻着背,用手指在铺满鹅卵石的地面一遍遍划着同一个图案:一个被简单线条勾勒的巨大圆形,里面点缀着几个意义不明的点。每日如此,雷打不动。颜新洛最初以为这是刻板行为。
但在连续观察的第七天,他注意到细节:老人每天划图案的起点位置,都在同一块边缘略有磨损的鹅卵石旁边,分毫不差。每天划完后,他站起身的角度、走向旁边长椅的步数、坐下时先放左脚还是右脚,都像精密校准过的程序,没有丝毫偏差。当护工拿着水杯过来时,0086会停止划刻,接过水杯,喝一小口,放下,然后重新开始。整个过程精确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停顿和启动,都如同卡在一个无形的节拍器上。
还有靠窗的长椅上,永远坐着一个神情呆滞、嘴角微微抽搐的年轻女人(编号0173)。她空洞的眼睛永远望着同一个方向——花园墙上挂着的一幅抽象画。画上是扭曲的线条和漩涡状的色块。颜新洛默默数过,每隔22分钟(误差不超过15秒),她的身体会极其轻微地颤抖一次,幅度完全一致,时间精准得如同钟摆的振幅。而当其他病人试图和她交谈时,她完全无视,只有当护工强行将她架起送去下一个项目时,她才会配合起身离开,姿势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这不像人。更像是……设定好程序的NPC。
这念头像冰冷的爬虫滑过脊背。
接着是声音。无处不在的杂音。当他在寂静的深夜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手腕的烙印如同心脏般搏动时,一些破碎的、难以捕捉的低语,如同收音机微弱的杂波,直接在他意识深处响起:
* *……核心温度过高……节点C区压力上升……*
* *……编号0357认知稳定性评估:危险等级上升……触发……*
* *……维护期即将启动……记忆筛除程序准备……*
* *……信……我吗……*
最后一个声音极其微弱,带着扭曲的杂音,像极了段然低语时的质感!颜新洛猛地坐起,冷汗瞬间浸透病号服!他屏息凝神,试图捕捉那稍纵即逝的呼唤。
“0357!深更半夜干什么!”门外巡逻护工严厉的呵斥声伴随着手电光射进来,粗暴地打断了他所有的凝神探寻。
颜新洛重新躺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幻觉?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还是……这片看似与世隔绝的囚笼,布满了更加精密、更加冷酷的监控?
他想起赵医生笃定的诊断:“社会抚养记录清晰”、“七十年病史”、“长期住院治疗”、“典型妄想”……每一句话都如铁律。他(颜新洛)尝试在集体活动时间,装做不经意地向一位同样“资深”的病友(编号0592,一个头发稀疏、眼神浑浊的老人)询问:“老先生,您进这里多少年了?知道赵医生吗?”
0592原本浑浊的眼睛抬起来,嘴唇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啊……赵……医生……好……好……”然而,当他的视线越过颜新洛的肩膀时,他的身体瞬间僵住,浑浊的瞳孔剧烈收缩,露出一种极端恐惧的表情,随即猛地低下头,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无论颜新洛再问什么,都只会喃喃重复:“好……好……都好……”声音平板单调,像卡住的录音机。
颜新洛缓缓回头。身后没有任何护工。只有花园另一头,那个永远在固定位置修剪不存在枝叶的园丁NPC(颜新洛在心里如此称呼他们),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一丝冰冷彻骨的寒意,比赵医生任何诊断都更刺骨地,从脊柱蔓延至全身。
规则像无处不在的罗网。比如:花园里那片精心规划的花圃,其中某个角落被低矮的灌木和雕塑遮挡,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妙的视觉死角。活动时间,他状似无意地踱步过去,脚步刚一踏入那片灌木后的阴影区域,甚至连一秒钟都不到——
两名护工如同凭空出现一般,一左一右堵死了他的退路。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得像扫描仪的镜头。
“0357,活动区域有明确划分,请立刻回到开放区域。”其中一个护工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询问或解释,完全是命令。
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仿佛他们不是从其他地方赶来的,而是一直潜伏在某个无形的刷新点,一旦触发某种隐形规则,就立刻“上线”。
颜新洛沉默地退了回来。他看着那两个护工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像两尊门神般站在花圃边缘的指定位置,直到他回到“合法”区域才如常散开,继续他们之前巡逻的固定路线。那种精准、瞬间反应的模式,像极了某些游戏里负责固定刷新的低级怪物守卫。
怀疑的种子一旦破土,就再也无法遏制地疯长。
他开始更“主动”一些。服药时间,当他拿到那杯浑浊的药液和白色药片时,他盯着递药护士的脸(编号1033护士,一个表情永远像石膏一样的年轻女人),故意没有立刻接过。护士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脸上凝固着完全不变的标准式“职业”微笑,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足足十秒!她没有催促,没有疑惑,甚至没有一丝肌肉颤动,如同设定好程序等待确认的机械臂。直到颜新洛感受到侧面来自严酷护工(编号12,身材异常高大)投来的冰冷审视目光,他才伸手接过了药杯。
他将药片压在了舌头底下,在护工监视下仰头作势喝水,实则用舌头巧妙地将药片藏匿。离开服药点后,他趁人不备,迅速将黏腻的药片吐进病号服袖口的褶皱里。那苦涩的味道几乎让他呕吐,但心里翻涌的却是另一种冰冷的激荡。
这天傍晚,“自由活动”(在房间和走廊限定范围内)时间。编号0086老人又准时出现在康复花园。颜新洛在走廊尽头,目光穿过活动室的玻璃门锁定了那个身影。当0086再次走向他那块固定位置的磨损鹅卵石时,颜新洛看似随意地活动着手腕,目光紧紧锁住他。
一步,两步,三步……老人走到固定位置,蹲下,伸出枯枝般的手指……
就在他的指尖距离鹅卵石地面只有毫厘之差,即将开始新一轮的“固定绘制”时,颜新洛猛地用尽力气,将身体重重撞向他病房门口走廊墙壁上一个悬挂着的、看起来毫无特殊之处的金属病区标识牌!
“哐当——!!!”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走廊里突兀地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几乎就在这巨响发出的同一瞬间,颜新洛的目光死死钉在康复花园里——
如按下了暂停键。
0086老人的手指停在距离地面半厘米的空中,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像一个被瞬间冻结的石像。眼神空洞,但身体纹丝不动。没有惊吓,没有回头,没有一丝一毫符合常理的反应。
不止是他!
花园里所有的人!
那个永远看画颤抖的0173号女人,身体正处在第19次颤抖结束后的僵硬状态,像凝固在那里。
那个机械修剪的园丁,手中的剪刀停在一片虚空。
就连刚从一个病房出来、正走向另一端的年轻护工(编号8),脚还抬在半空,一只脚点地,一只脚抬起,整个人保持着奔跑中途瞬间定格的状态,脸上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换上被惊扰的愤怒,便僵成了无表情的蜡像。
整个世界的时间都停滞了?不!
不是停滞!
更像是……系统宕机了那么一瞬。
只有颜新洛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肋骨,砰砰作响,震耳欲聋。他剧烈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零点几秒后。
一切恢复“正常”。
0086老人的手指继续落下,开始了他今日份毫厘不差的绘制。
0173的身体按照节奏,发生了第19次颤抖结束后的第一动。
园丁的剪刀落下,剪断了……空气?他接着若无其事地“修剪”下一处虚空。
那名年轻护工放下抬起的脚,脸上的表情迅速扭曲成惊怒,锐利的目光如同毒蛇般射向声音来源——颜新洛的方向!
“0357!你又在干什么?!”咆哮声响起,伴随着快速逼近的沉重脚步声!
颜新洛甚至没看清楚他是怎么移动的,只感觉肩膀被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攫住!
“不听话是吧?扰乱秩序!回你的房间去!禁闭三天!”护工咆哮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粗暴地将他往病房方向拖去。
颜新洛没有反抗。或者说,他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一刻耗尽了,只剩下心脏还在疯狂地、绝望地跳动。
在被拖回病房,沉重铁门在身后砰然锁死的瞬间,他踉跄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下滑,最后瘫软在墙角。
他微微侧过头,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冰冷的触感直刺神经。他的目光透过散乱的额发,落在手腕内侧被纱布遮盖住的那个位置。剧痛依旧灼烧着神经。
什么七十年精神病史?什么社会抚养记录?什么典型妄想?
全是狗屁!
这是一个巨大的、精心搭建的、比“归墟之地”和“罪恶金三角”都更加恐怖的牢笼!一个将他困在其中,用时间、诊断和“现实”为他编织囚服的楚门的世界!
这里的一切——那些病人、护工、医生、甚至那个严峰——都可能是这庞大舞台上的演员!更可能是……某种更加冰冷、更加非人的存在!
他们不是在治疗他。他们是在“维护”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观察”和“修正”他这个出错的“数据点”。
刚才那刺耳的撞击声,就像一道粗暴的指令输入,短暂地让这个精密运转的虚拟世界卡顿了零点几秒,瞬间暴露了它冰冷的程序本质!
手腕烙印深处,再次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冰冷的杂音,这一次,更像是一句清晰的、直接响在他意识核的警告:
【……违规……检测到异常意识波动……执行……深度锁定……记忆擦除程序……即将启动……】
颜新洛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缓缓闭上眼睛。
他不是病了七十年。
他是被困住了。
真正的疯子,是眼前这个以“正常”为名运行的世界本身。而他这个“病人”,刚刚撬动了铁笼外面一层伪装的木板,看到的,是无垠的黑暗和冰冷的机器运转声。
黑暗中,他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无声的、近乎癫狂又无比清醒的惨笑。
游戏,重新开始了。这一次,不是快穿局的任务,而是他与整个世界囚笼的……终极死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