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泥地硌着颜新洛的脊椎,手腕被粗糙的塑料束缚带勒得生疼。周围是刺眼的日光灯管、消毒水味和此起彼伏的、意义不明的哭嚎与谵语。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臂章上刻着“市精神康复中心”字样的护工正半拖半架地把他往病房里带。
“放开我!我没病!”颜新洛的声音嘶哑干裂,手腕上那道深红结痂的环状烙印灼痛感未消,像提醒他那些记忆绝非虚妄,“你们不明白!是系统!那系统还没放过我!我必须回…”
“安静点!0357!”一个身材高大、声音粗粝的护工不耐地呵斥,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把他按在一张冰冷的金属长椅上。颜新洛的额头在挣扎中擦过椅子边缘,渗出血丝。
“姓名?”坐在长桌对面的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头也没抬,钢笔在记录板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胸牌上的名字写着:赵明。
“颜新洛!”颜新洛盯着他,冰灰色的瞳孔深处燃烧着最后一丝不愿熄灭的火,“KY-013!我的系统代号!你们是快穿局的人?还是那个所谓的‘现实’世界的看门狗?”
“系统?”赵医生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是一双疲惫但透着审视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常见症状,“快穿局?颜先生,这里是第七人民医院精神障碍急症区。你倒在市中心公园的长椅上,手里死死攥着一个腐烂的苹果,对着空气大喊‘段然’、‘烬’、‘系统’,胡言乱语超过两小时。环卫工人报的警。”
腐烂的苹果?颜新洛低头,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超市红富士那冰凉光滑的触感。
“现在是哪一年?”他突然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新星历112年。”赵医生报出一个数字。
颜新洛的大脑“嗡”的一声!他记忆里出车祸、被送进病房时,是2113年!七十年!他“消失”在超市那个普通的下午,在这个世界竟然过去了七十年!七十年…他的“父母”,那个精心布置的家,所有的一切…
“不可能…”颜新洛喃喃自语,巨大的时间鸿沟带来的冰冷瞬间淹没了最后一点怀疑。难道…那些尸山血海、那些冰冷与炽热交织的羁绊、那些撕裂空间的痛楚…真的只是漫长病痛中一个荒诞的幻想?
“颜先生,”赵医生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不容辩驳的笃定,“经过初步检查和回溯社会记录,我们了解到你是个孤儿。社会福利院记录显示你在旧星历2113年一次意外脑损伤后,陷入长期认知障碍和妄想倾向。过去七十年你反复住院治疗,幻想自己是某个科幻故事里的‘特工’,拥有强大的系统和搭档,对抗各种离奇敌人。”他放下笔,目光锐利地穿透镜片,“你说的‘父母’,社会抚养记录里从未存在过相关亲属信息。”
没有父母?孤儿?七十年的精神病?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入颜新洛的认知。他猛地抬头,视线扫过墙上挂着的电子日历:新星历112年11月5日。冰冷的数字散发着无法辩驳的真实感。手腕的烙印依旧灼热,此刻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嘲笑着他的固执。
“那它呢?!”颜新洛猛地举起被束缚带勒紧的手腕,将那道深红狰狞的疤痕直直怼到医生面前,“这伤口!这烙印一样的伤疤!就在那个超市!就在我回来的地方!这作何解释?!”
赵医生凑近了些,仔细看了看那疤痕,眉头微皱:“环形瘢痕组织增生,边缘不规则,有明显自伤后未妥善处理的感染愈合痕迹。”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很遗憾,这也是你漫长病史中曾多次出现的自伤性行为的一种体现。颜先生,精神疾病的痛苦有时难以承受,但伤害自己并不能唤醒虚假的记忆。你需要配合治疗,回到现实。”
“现实…”颜新洛咀嚼着这个词,声音干涩。心底那座支撑着他浴血奋战、穿越生死的信念堡垒,正被“医生”口中这冷酷的“现实”一点点敲碎。他真的…病了七十年?那些鲜活的人,烬的狂笑、段然的低语、白昼与夜莺的纠葛…都只是他疯狂大脑里反复上演的荒诞戏剧?
“带0357回七号观察室。”赵医生对护工吩咐,“加大情绪稳定剂量,继续观察妄想波动。”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锁死。这是一间狭小、四面墙壁包裹着浅灰色软包的单人观察室,只有门上一个小小的观察窗和头顶散发着惨白光芒的吸顶灯。空气里是除味剂也无法完全掩盖的酸腐味。手腕的束缚带被取下,只留下两圈深刻的红痕和内侧烙印持续的灼痛。
颜新洛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像。那些激烈的情感、暴怒、绝望,像是被这个冰冷狭小的房间一点点抽走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带着锈蚀感的疲惫和…茫然。
他努力回想赵医生说的“过去七十年”。记忆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灰暗,间或闪过医院的白色墙壁、针头的刺痛、浑浊药片的味道…与记忆中那浩瀚星海、刀光剑影、冰冷系统音与滚烫血液交织的世界,如同泾渭分明的两极。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手腕的烙印清晰地、持续地灼痛着。这疼痛是七十年里一次次自残叠加的结果?还是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那些牺牲在他灵魂上留下的永恒印记?他分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锁舌弹动的声音响起。门开了。
一个穿着笔挺藏青色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看起来五十多岁,身形依旧挺拔,但鬓角已经霜白,眼角刻着深深的风霜纹路。肩上简章显示他至少是个部门负责人级别的官员。男人有着一张轮廓刚硬、线条冷峻的脸。
当颜新洛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雷电劈中!
烬!
是烬的脸!不…不完全一样。那张记忆里野性不羁、总是燃烧着熔金色火焰的脸,此刻被岁月和沉稳的威严覆盖。棱角依旧分明,却如同被打磨过的岩石,带着厚重的沧桑感。那双眼睛…曾经如同野兽竖瞳的金色眼睛,变成了深沉平静的棕褐色,里面没有任何颜新洛熟悉的狂躁或战意,只有一种疏离而公事公办的审视。
那熟悉又陌生的视线扫过蜷缩在墙角的颜新洛,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严警官?”门外走廊上传来年轻护工的声音。
“嗯。”男人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带着某种习惯性的威严,“这位就是0453?精神分裂伴有严重被害妄想那个?”他走了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颜新洛,目光在他手腕的烙印疤痕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那份专注,似乎只是出于职业性的观察。
没有惊愕,没有迟疑,没有一丝认出故人的震动。仿佛颜新洛只是一个档案袋里冰冷的编号,一个需要处理的棘手案例。
颜新洛猛地仰起头,死死盯着这张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巨大的冲击和荒谬感让他无法呼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所有的疲惫、怀疑、茫然瞬间被一种汹涌的、无法言喻的情绪冲垮!那感觉像是不被承认的怨愤,像是世界崩解的巨响!
烬!那个和他一起砍翻母巢、在空间乱流中嘶吼、最后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烬!那个疯狗一样的烬!
他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严警官?!还完全不认识他?!
这他妈算什么?!
“你…”颜新洛的声音破碎不成调,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嘶哑,指着男人,“…烬?”
严警官眉头皱得更紧,棕褐色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一丝清晰可见的警惕。他后退一步,对门外的护工道:“情绪不稳定。他有攻击倾向吗?医生确认稳定前,安全措施不能松懈。”他转向颜新洛,声音没有温度:“0453,我是民政总署社会救助处严峰。你的情况很特殊,我们需要时间核实你的身份信息和社会关系。但在此之前,你需要配合治疗,停止臆想和自伤行为。”他特意加重了“臆想”和“自伤行为”的读音,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掠过颜新洛的手腕,仿佛那烙痕是一个病态的证明书。
“臆想…自伤…”颜新洛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视线死死锁在“严峰”那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棕褐色瞳孔里。那里倒映着他苍白、病态、被当成疯子的自己。愤怒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冰冷刺骨的空洞。他想从这张脸上,这双陌生的眼睛里,找出一丝伪装,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熟悉感,或者是一丁点系统操控留下的痕迹也好。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体制的冰冷和对“疯子”合理化的疏远。
手腕上的烙印灼痛得更加厉害。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敲打在那道疤痕上。是它在固执地提醒?还是这具“病”了七十年的大脑皮层仍在欺骗残存的理智?
赵医生“权威”的诊断,七十年的时间鸿沟,严峰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这一切堆砌起来的“现实”,沉重到足以碾碎任何虚妄的执着。
“我累了。”颜新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也只挤出干涩的三个字。他缓缓地把脸重新埋回膝盖,挡住了那双曾经映照过星海、此刻却只剩下无尽疲惫和空洞的眼睛。
或许,赵医生是对的。
他一直是个孤儿。一直活在一个长达七十年的、血腥而悲壮的幻梦里。梦里有一个叫段然的系统,一个叫烬的搭档,还有无数在快穿世界里倒下的战友和敌人。他为自己编造了完美的英雄剧本,来逃避那个冰冷孤独的、真实世界的重量。
手腕上那圈烙印。呵…谁又能肯定,那不是一个疯子在某次试图“回归”失败时留下的自残伤疤呢?
门外,严峰最后审视了他一眼,对护工低声嘱咐了一句“注意情绪波动”,脚步声便在走廊里渐行渐远。沉重的大门再次锁死。
惨白的灯光下,颜新洛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手腕内侧的烙印像是一枚深红褪色的刺青。他第一次不再挣扎,不再嘶吼,不再试图抓住那个虚无缥缈的锚点。只是静静地、无声地承接着这七十年漫长梦醒后,铺天盖地砸落的、冰冷而沉甸甸的真实。
这个真实世界里,没有系统,没有段然,没有烬。
只有一个叫颜新洛的病人,和一个叫做“过去七十年”的,褪了色的漫长妄想。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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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褪色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