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变成消毒水的气味。颜新洛躺在柔软的床上,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米白色的被单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他盯着天花板角落微小的霉点,耳边没有海潮,没有崩塌,只有楼下传来隐约的电视广告声。
回来了。
冰冷的恐惧还锁在喉头,指尖残留着黑色砂砾的粗糙感,以及…沾满绿藻的、冰冷的机械触感。
“嘎吱——”门开了。
拎着保温桶的中年女人探进头,脸上堆着过度用力的笑:“小洛啊,妈熬了鱼片粥,你以前最爱吃的,趁热…”
颜新洛没动,目光甚至没从那个霉点上移开。
“哎,你这孩子,在医院都躺半个月了,医生说是幸运…脑震荡后遗症忘了也正常,就当重新开始…”女人絮叨着走进来,保温桶盖子碰到床头柜,发出清脆的响声。
重新开始?颜新洛的指尖在被子下蜷缩。
“妈,”他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到底出的什么车祸?”
女人的动作僵了一瞬,笑容更加不自然:“就…就是意外!下雨天,你看什么手机嘛!过马路没注意…”她把保温桶推近一点,“快吃,都凉了。”
看手机?颜新洛盯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中指第二指节内侧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白色划痕——那是某次任务被淬毒刀刃刮破后留下的永久印记。看手机不会留下这个。他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大脑关于车祸的记忆一片空白,但身体的记忆却在尖叫——那是战斗后的脱力,是精神力透支后的空茫!绝对不是一场简单的“意外”!
** *
出院那天,日光刺眼。颜新洛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公寓楼门口,指纹解锁的滴滴声异常清晰。
门内是典型的三口之家格局。米色沙发,玻璃茶几,电视墙上挂着俗气的十字绣“家和万事兴”。很温馨,虚假得如同样板间的塑料水果。
“坐坐坐!”他那位“父亲”热情地搓着手,“单位最近忙,刚请了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神却在他手腕上缠绕的纱布(掩饰烙印的位置)和过分锐利的视线间游移。
颜新洛没理他,径直走向卫生间。镜子里的人苍白,瘦削,黑眼圈浓重。但他的眼睛…那不是被车祸惊扰的余悸,更像是一头误入羊圈的孤狼,警惕地打量四周陌生的草场。
他脱下病号服。镜中映出的躯体修长却暗藏爆发力,每一寸肌肉都紧实得像淬炼过的钢条。左肩胛骨下一道斜长的、泛白的旧疤清晰可见——天堂岛程星辰被暗物质控制时抓的;后腰一道闪电状的焦黑痕迹——机械废土被高压电擦过。腹部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规则的小孔,边缘光滑,深度绝对穿透——是被某柄特制的光刃精准刺入。
没有一个伤疤能出自意外和车祸。
冰凉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刺激着每一根末梢神经。外面的“父母”在低声争论着什么“心理创伤”、“应激障碍”、“要不要再看看专家”。争吵声隔着重重的门板,像另一个世界的回音,远不如段然核心归零时那片死寂的海滩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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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像巨大的钢铁森林,平稳地运转着。颜新洛跟着人流挤上地铁,刺鼻的香水味、汗味、劣质烟草味混成一团。他靠在冰冷的车门上,目光扫过车厢。前方两个穿着嘻哈的年轻人,手势幅度过大,破绽百出;斜对角坐着看报纸的老人,指关节粗大,食指有茧;侧后方一个抱着公文包的男人,腋下夹文件的角度太刻意,更适合藏一把微型枪…职业病。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超市的荧光灯惨白,货架上商品琳琅满目。一个孩子扯着妈妈的购物车哭闹尖叫,尖锐的童音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瞬间闪过无数混乱交叠的画面:天堂岛被撕碎的数据流,被寄生体控制的学生扭曲的脸…他猛地抓住冰冷的货架边缘,指节发白。呼吸,急促而短暂地被失控感攫住,又在下一秒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回胸腔。没事。他对自己说,这里是“现实”。
“先生?先生你没事吧?”穿着超市马甲制服的大妈关切地拍他的胳膊,沾着油渍的手指近在咫尺。
颜新洛条件反射般绷紧肌肉,身体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后撤半步,右手几乎是擦着空气抬起,五指微曲,指尖紧绷,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格挡兼锁喉的预备动作。
大妈被他闪电般的反应和那只充满攻击性的手吓了一跳,踉跄着后退,购物篮里的苹果滚了一地。
“没事。”颜新洛收回手,插进裤兜,声音异常平稳,“低血糖。”他弯腰去捡散落的苹果,动作有些僵硬。指尖触到冰凉的红富士,触感却像那日被海水泡得冰凉的、毫无生气的金属。
心脏的位置,空得发慌。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可能已经化为虚无的监察官。
他付了钱,拎着那个孤零零的苹果走出超市大门。
***
“去大觉寺走走吧?”母亲小心翼翼地提议,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那里的银杏吗?散散心…”
颜新洛看着母亲眼中小心翼翼的恳求,点了点头。
大觉寺隐在山间,古木参天,香火寥寥。雨水洗过的青石板湿滑冰凉,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线香燃烧后的淡淡檀味。
颜新洛跟在父母身后,走过香烟缭绕的大殿。殿内,巨大的鎏金佛像低眉垂目,面容悲悯而漠然。香客们虔诚叩拜,祈求着健康、平安、财富、姻缘。
他站在殿外廊下,仰头望着那尊佛像。雨水顺着古老的瓦檐滴落,在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恍惚间,眼前的景象扭曲变幻。不再是香烟袅袅的佛殿,而是某个战火焚毁的异域神庙。断壁残垣间,夕阳如血。段然背对着他,站在一尊半塌的石像前。监察官破损的黑色制服上沾满尘土和暗色的污迹,他微微弯着腰,伸出那只覆盖着冰冷机械骨骼的手,用指尖拂去石像脸上厚厚的灰尘。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给冰冷的金属镀上一层近乎温柔的暖金色。那一刻,段然挺直的背影在废墟中显得异常孤寂,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静。
“施主,心不在此处,佛亦难渡。”
苍老平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颜新洛猛地回神。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不知何时站在廊柱旁,灰色僧袍洗得发白,眼神却澄澈洞明,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颜新洛微微颔首:“大师。”
老僧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左拳上——那里,手腕的疤痕在衣袖下隐隐发烫——又缓缓移向他眼底那片死寂的荒原。“身陷樊笼,心念归墟。”老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古钟轻鸣,穿透了淅沥的雨声和模糊的梵唱,“执念如火,焚己焚人。”
归墟…传说中万水归流之地,一切的终结与起点。
“然,”老僧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悲悯的微光,“火亦可焚尽荆棘,照见前路。归去,未必是沉沦…”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颜新洛的躯体,看到了那片冰冷死寂的海滩,看到了海滩上那具沉默的机械残骸,“亦可…是归乡。”
归乡?!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颜新洛死寂的心湖中炸开!
那片埋葬了段然的海滩…那不是被遗忘的终点!那是段然用尽最后的力量,为他打开的通道!那不是终结,是归途的起点!是他必须回去的地方!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强行压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的声音震耳欲聋!空虚?不!那从未是空虚!是被强行压抑的滔天怒火!是对幕后黑手的刻骨恨意!更是段然最后那句无声的“信我”,在他心底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烈焰!
他不需要这虚假的和平!他要撕碎快穿局的腐朽!他要揪出那个藏在阴影里的杂碎!他要…把那个总是一脸冷漠、却一次次挡在他身前的混蛋,从冰冷的死亡深渊里,亲手拽回来!
“多谢大师指点。”颜新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却如同淬火重铸的利刃,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坚定。
老僧双手合十,不再言语,转身步入香烟缭绕的大殿深处。
** *
晚餐的气氛依旧沉闷,却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凝重。
“爸,妈。”颜新洛放下筷子,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力量,“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母亲的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远门?去哪?你身体还没好利索…”
“去一个…必须去的地方。”颜新洛看着他们,目光坦然而决绝,“那里有人在等我。我欠他一条命,也欠他一个答案。”
父亲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带着无尽疲惫地叹了口气:“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颜新洛点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有些路,必须自己走完。有些债,必须亲手了结。”
他没有解释更多。有些真相太过血腥,不是这个精心编织的“家”能承受的。他只需要他们知道,他不是逃离,而是去奔赴一场迟来的救赎,一场以血与火为祭的复仇!
** *
深夜。
万籁俱寂。颜新洛没有睡。他站在卧室窗边,看着城市边缘最后一点灯火熄灭,世界沉入最深的黑暗。手腕的疤痕滚烫,仿佛某种沉寂的力量在呼应他决绝的意志,在皮肤下蠢蠢欲动。
客厅里,那熟悉的、如同毒蛇爬过地面的细微声响,如约而至。
颜新洛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他不再隐匿,不再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从容,主动拧开了卧室的门锁。
“咔哒。”
门开了。
客厅里,那个穿着灰色清洁工制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茶几上那个孤零零的红富士苹果。
“在找这个?”颜新洛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清晰,冰冷,带着一丝嘲弄。
清洁工猛地转身!眼中瞬间爆发出被识破的惊愕,随即化为狰狞的杀意!他根本没有任何废话,那只伸向苹果的手如同毒蛇般缩回,另一只手已闪电般从裤兜里掏出那柄幽蓝晶体闪烁的金属短棍!动作比上次更快、更狠!幽蓝的光芒瞬间暴涨,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致命光锥,带着令人心悸的空间扭曲感,直刺颜新洛的心脏!
颜新洛没有躲!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态!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神冰冷如极地寒冰,死死锁定那道致命的蓝光!就在那幽蓝的光锥即将洞穿他胸膛的瞬间——
他猛地抬起了左手!那只空无一物、却仿佛承载着焚天之怒与必死决心的手,不闪不避,狠狠地、主动地抓向那幽蓝漩涡的最中心!
“带我回去!”
他对着那吞噬一切的幽蓝光芒,对着光芒背后可能存在的冰冷意志,发出了无声的、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咆哮!
“轰——!!!”
比上一次更加狂暴的空间撕裂感瞬间降临!幽蓝的光芒彻底吞噬了他的身影!但这一次,颜新洛没有抵抗,没有发出痛苦的闷哼!他睁大了眼睛,瞳孔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任由那狂暴的力量将他撕扯、扭曲!
在意识被彻底卷入毁灭性漩涡的最后一秒,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那片冰冷的海滩,看到了海滩上那具沉默的残骸。
“等我,段然。”他在心底默念,每一个字都如同淬血的誓言,“这次,换我来找你。神挡杀神,佛挡…弑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