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月的樱花 第10章 第 10 章

梅菲去了那个山村，作为王郁婚礼上的伴娘。

秦洛一直都是面无表情，让梅菲惊讶的是秦子安居然作为家长也出席了这场婚礼。整个婚礼都按照当地习俗举办。热闹的流水席，足足摆了三天。

所有流程走完后，梅菲觉得很疲惫，于是在一个无人醒来的清晨，梅菲走出简陋的农家小院，向后山走去。

清晨弥漫着微凉和薄雾，周围景象有些模糊。

视线所及之处，山峦如同发霉的墙壁，围拢着这座村庄，散发出一股腐朽味道。道路上有些潮湿，青草被露水压迫着，在微微晨风里瑟瑟发抖。梅菲紧了紧身上灰咖色羊毛短大衣，有点后悔没带件厚毛衣出来。

转过一个弯路，梅菲注意到一排整齐的树林，应该是后来人工种植的。树林不高，应该是速生林木，当地林木滥砍，造成一次小型山体滑坡后，引起县上重视，开始植树造林。树林里，轻雾弥漫，湿气很重。

梅菲站在弯道处，转身，看了一眼身后，山下一排排青黑色屋顶，错落分布在洼地丘陵和一块块农田之间。一个贫瘠的小山村，梅菲心想。

那场刚刚结束的婚礼，一切都显得非常正常。

王郁用宽大的传统婚纱掩盖着已经隆起的肚子，秦洛西装革履面无表情地像个木偶。王郁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神情木讷，沉默不语，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一层卑微讨好的笑容。倒是秦子安，出手张罗着，和来往村长支书会计等村里脸面人物打成一片，敬烟敬酒，招呼张罗，整得像是自己家女儿出嫁一般。

梅菲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可笑。王郁始终微笑着，和每一个人都微笑，直到脸上肌肉僵硬，成了一张僵硬的假面。

这场婚礼，成为这个贫瘠小山村有史以来最隆重最奢华的婚礼。村里村外，甚至周围几个村里，都有人来。三天流水席，近千人来来往往，鞭炮声响彻山谷，第一天夜晚还放了礼花。

梅菲新鲜之后，忽然觉得疲倦。秦子安第二天晚上离开后，王郁就和梅菲睡在一张床上。两人说着被中话，主要是王郁说，梅菲听。一个晚上，梅菲几乎知道王郁从出生到结婚所有的事，梅菲艰难的压抑住自己，没有将自己任何故事，也没有问出那一句疑问。

梅菲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山后边天色由蓝变绿，然后变红，不一会儿，一轮太阳慢悠悠升起，梅菲头一次见山中日出，觉得很好看。一转身，就看见那棵古老的樱树，枝干粗大，枝叶繁茂，从临近山顶的一个半坡上，迎着朝阳，泰然自若。

梅菲是第二次见樱树，并且是一株古老的樱树。樱花已经开过，只有满树绿色。梅菲站在树下，伸手轻轻抚摸，树干皴而光滑，看样子经常会有孩童爬上爬下。梅菲起身跳跃，攀爬上两个粗壮树干之间，骑坐在树杈间，感觉自己融入这树里，枝叶在头顶发出轻轻声响，像是在耳语。

梅菲斜靠在树干上，闭上眼，阳光带起的微风，有了丝丝暖意。

从村里回来，梅菲开始准备毕业考。和秦洛彻底断了联系，也不再联系王郁。梅菲决定一切都要切断，自己继续自己全新的生活。毕竟大学四年要结束，梅菲开始考虑毕业后找工作的事儿。

却没成想，一次意外，差点要了梅菲的命！

一场大雨后，梅菲从食堂出来，下台阶时候，不知为什么一走神儿，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台阶上，梅菲就觉得后脑勺“嘣”的一声，就失去意识了。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床边站着马兰花。

梅菲有些迷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马兰花见梅菲睁开眼，大叫一声：“老梅！菲儿醒了，菲儿醒了！”

梅菲张了张嘴，却觉得口渴，嘴唇像是被粘住了。喉咙里发出一个奇怪声响。马兰花大呼小叫跑出去，不一会儿，几个人出现在病床边。

梅菲感觉整个人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之后，目之所视和脑之所想有些连接不上。她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下半身几乎没有知觉，伴随惊恐而来的是一阵眩晕。在梅菲失去意识之前，影影绰绰的房间里涌进来很多人。

再次醒来，梅菲看到父亲梅家英和母亲木兰花，一边一个坐在床两边。梅菲有些困惑，以为二人又复婚了，所以略带惊讶，眼神在梅家英和马兰花的脸上移动。

父亲梅家英一脸愧疚，而马兰花则是一脸慈祥。

梅菲忽然觉得有些悲伤，可能是麻醉失效了，腰部一阵巨疼，梅菲流下眼泪。

马兰花一脸紧张，嘴里连着问：怎么了？宝贝儿？是不是疼？哎吆！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大人了！下个楼梯都能摔倒？！这以后要是落个残废我可怎么办啊？！哭腔里略微带着一点花腔女高音的婉转。

梅家英一脸嫌弃加愤怒：你怎么说话呢！？什么残废？！不会说话不要说！。

梅菲觉得那种离开很久的熟悉感句又再次迎面而来。

我怎么了？！我说什么了？！你这个爹的！你说你管过宝贝吗？！你管过我们娘俩吗？！马兰花尖利高亢的花腔女高音瞬间响彻整个房间。梅家英压抑眼神里愤怒，一脸厌恶的看着对面这个人。马兰花伴随着女高音，开始一连串恶狠狠质问和咒骂。梅菲闭上眼，心里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下午，梅菲从昏睡中醒来，腰部疼痛减轻了一些。医生和护士来房间里检查了一下，简单和梅菲说了几句，梅菲知道自己这一摔，可不轻。轻微脑震荡，还需要观察，以免留下后遗症。腰部严重挫伤，有些轻微骨裂，需要住院休养恢复。

梅菲心想，这毕业考，估计要糊。晚上马兰花陪护，梅菲不想搭理她，索性闭上眼养神。马兰花很快和病房里其他病人家属熟络，窜来窜去，几乎从护士到医生，左邻右舍都成了朋友。梅菲最佩服母亲马兰花这一点，社交天才。晚上梅菲疼醒，没见马兰花，口渴想喝水，才发现床头杯子里空的，水壶里也没有水。

梅菲在昏暗中睁眼，看着屋顶一只蚊子和几只小飞虫在幽暗光线里飞舞，觉得自己活着连这只蚊子都不如。梅菲认真思考着活着的意义，然后口干舌燥，心里烦闷，这时候，马兰花悄无声息从黑暗中出现，一双大眼瞪着梅菲，脸上全是讨好微笑。醒了宝贝儿，妈妈给你买了好吃的！马兰花声音里透着小得意，手拎着一大包塑料袋，一样样往外拿。酸辣米线、烤串、泡椒鸡爪、麻辣鸭脖，居然还有一份蹄花！

梅菲哭笑不得，心想，这就是我妈！虽然心里恨，但是有时候你看她，你就觉得她也是一个孩子一样！

梅菲低声说渴，马兰花连忙放下手中一堆东西，拎起暖壶，才发现空的。脸上飘过一丝愧疚，眼神里掠过梅菲，转身去打水。梅菲看着床头一袋子食物，各种刺激食欲香味诱惑而来，这次感觉到自己肚子非常饿。马兰花打来水，倒在杯子里，转身拿出一个苹果，用刀慢慢削皮，眼神不时飘过来，又飘过去。梅菲也躲闪着，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愿意直视自己的母亲。

这一场病，梅菲在医院里呆了将近半个月。梅家英第一天来看过后，支付所有费用后，留给梅菲一张卡，就匆忙离开，赶回家乡那个遥远的单位上班。马兰花一直呆在医院里，照顾梅菲。母女俩之间话很少，偶尔也是简单的渴饿上厕所之类。梅菲不知道怎么面对马兰花，她发现母亲好像也和印象里有些不一样。马兰花会忽然很安静，自己坐在窗户前发呆，也会从外面摘一些新鲜花，回来插在瓶子里。

有时候梅菲醒来，看见马兰花坐在床边打瞌睡，口水会顺着她微微上翘的丰满红润的嘴唇流出来，滴落在衣领上。衣领下微微露出的细长脖颈儿，皮肤白的像是和田玉。

梅菲只有这个时候才会细细看着自己母亲马兰花。她还是那么容颜娇美，只是鬓角已经有些白发，眼角也有些细细皱纹。有时候梅菲会看着马兰花那双手发呆，那双曾经日夜搓弄麻将的手，现在经常要浸泡在洗衣液洗碗水中的手，却依旧细皮嫩肉的，纤细修长。

梅菲就觉得老天爷真不公平，自己为何就没有遗传马兰花的这些优点呢？梅菲皮肤有些黑，自小就被叫黑里俏，手的皮肤也不粗糙，但是手纹细密，人都说这是操心的手。梅菲想起来，马兰花还真是不操心的命，从小到大，就没为自己操过什么心！

梅菲和马兰花在出院前一晚，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聊了起来。梅菲后来回想，应该是马兰花策划已久，或者说蓄谋已久。那晚，马兰花忽然看着梅菲问了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已经和男孩子睡过了？！梅菲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天底下当妈的有这样说话的吗！梅菲有些发愣，看着马兰花。

马兰花一脸严肃，双眼直勾勾盯着梅菲。梅菲忽然发现，马兰花这副样子，很狐媚，很性感，即使自己是她女儿，都有些心动。走神儿了！梅菲一瞬间回过神来，有些羞恼。低着头，不理睬马兰花。

梅菲我跟你讲，我不管你是不是睡了，我想告诉你的事，就是你千万要记住，不要轻易相信男人嘴里的话。喜欢一个人，要放在心里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贴在脸上。贴在脸上，别人就会看不起你。你妈妈我这辈子是没指望，当初眼瞎怪我自己，找了你爸这么个没用货！算了不讲他了，说起心烦。我跟你讲，梅菲，女人不怕人喜欢，就怕喜欢人！多少人喜欢你，都无所谓了。喜欢你，说明你有魅力、有吸引力！但是不是喜欢你你就要怎样！遇到喜欢你的你反而要不搭理 1 为啥？！你知道不？

梅菲没吭气，房间里其他人都竖着耳朵听，整个病房安静的掉根针都是巨响！

你要是喜欢人，那可不得了！你要小心！千万小心！女人就是这样的，一旦动了心，完了！！马兰花故意压低声音，俯过身伸着长长的脖颈儿，像个黑天鹅一般，眼神里透着一种异样神采：你知道的，你妈妈我，喜欢的我男人很多，但是让你妈妈我动心的，目前为止就你老爸一个人！哎呀哦，你不知道，我有时候恨死他啦！算了不说他，说了心烦！你要小心，绝对不要轻易喜欢一个男人，男人吗，将来要找，就好好找。大学里最怕情窦乱开，随随便便，有个仔追，就把持不住！马兰花语气里有些轻蔑，抬起身子，挺得直直，脖子高高扬起，整个人儿都像是一只高傲的黑天鹅。总之，现在可以喜欢，将来工作后，对了，宝贝儿，你毕业了回去吧？回去找单位吗？要不我先和老梅说一声，对了你大姨家里有关系看看要不要提前找找打招呼？！

梅菲闭上眼，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

毕业？找工作？梅菲觉得以后日子会怎样，心底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自从出来上学，梅菲就知道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再回去。不会再回那个地方，不会再回去和父母任何一个人在一起。梅菲只想要逃离，越远越好！哪怕一个人孤独终老，梅菲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躺在床上半个月时间里，梅菲心里就像是清空的房间一样，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她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反而会有一种轻松感。那种虚脱之后的轻松感，就好像激情过后，浑身大汗，整个人疲惫而又畅快！

出院后，马兰花依依不舍告别，梅菲面无表情转身。她知道身后这个女人，肯定流泪了，她也知道身后这个女人，回去一个人，会过怎样的生活。她也知道，身后这个女人，自己的母亲，正是她努力逃离的人！

只是，梅菲怎么也没想到，下一次再见马兰花，会是在自己结婚时候。而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