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这才察觉,在一众翘首望向公仪悯的小弟子中,自己刻意回避,反而突兀。
公仪悯在远处时,小弟子们交头接耳,此时见他走近,甚至对着宋凌问话,倒齐齐噤声,不敢放肆了。
宋凌不动声色抬眸,视线自下而上描摹过公仪悯的轮廓。
百余年过去,他看着却没多大变化,薄唇挺鼻,墨发金冠,风姿超拔,湛若神君。唯有一双凤目比记忆里幽深,黑沉沉仿佛吸走了所有光亮,看久了令人心底发寒。
他目光在宋凌脸上逡巡,出鞘利剑似的极具穿透力,仿佛能剥开血肉,直抵神魂深处。
半晌,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宋凌,见过真君。”
“师从何人?”
“家师为金庭山掌门白真人。”
“年岁几何?”
“过了下月便满十八。”
“十八。”公仪悯重复了一声,“十八岁的金丹期,少年天才啊。我有一同门师弟,也是在你这般大的时候结丹。”
宋凌谦虚回答:“真君过誉了,晚辈不过是机缘巧合才结成金丹,如何能与您师弟相提并论。”
公仪悯轻轻一笑,未再言语。
宋凌以为这场问话已经结束,方欲欠身告退,藏回队伍深处,就见公仪悯忽然动了。
“小师弟!”叶峤的惊呼声传来。
只在一瞬之间,公仪悯俯身欺近,左手闪电般抬起,不容抗拒,径直抚上宋凌脸颊。
冰冷的温度猝不及防贴上皮肤,激起一阵细微战栗。
那手指骨节分明,力道不轻不重,全无半点旖旎意味,如同研究一件法器、一道符咒般沿着侧脸线条缓缓摩挲,仿佛在确认这张清绝出尘的皮囊之下,是否还藏着别的骨骼肌理。抚过之处,刺骨寒意绵绵不绝。
宋凌浑身僵硬,藏在广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他强迫自己放松,任由那冰冷的手指在脸上游移,甚至配合着微微仰起脸,作出几分茫然不知所措的情态,黑压压的长睫轻颤似风中蝶翼。
时间仿佛凝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高高在上、声名显赫的冲玄真君,为何会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少年做出如此逾矩之举?
公仪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腹下的肌肤温凉细腻,触感真实,骨骼轮廓毫无易容过的痕迹,亦非幻术伪装。
他紧紧盯着宋凌,试图从面前人的眼神中找出破绽,却一无所获。
那双桃花眸清澈见底,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与不解。
不是他吗?
心底那点荒谬的,被一双眼睛勾起的,如同蛛丝般缠绕的熟悉感,似乎只是错觉。
公仪悯神色冷淡地收回了手。
一旁的叶峤见机大步上前,伸出手臂将宋凌护在身后,语气恭敬却隐含警惕:“冲玄前辈,我家小师弟年岁尚轻,不谙世事,若有何处冒犯了您,还请您见谅。”
公仪悯神色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就此揭过,转身步向天香谷众人。
“恃强凌弱,背后偷袭,非正道所为,天香谷身为七派之一,更当为天下修士作出表率。”
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冰锥,砸在韩灵慧和她身后众女修心头,让她们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韩灵慧与公仪悯实为同辈,只虚长公仪悯十几岁,不过他们的实力可就差得多了。
韩灵慧在元婴大圆满境界卡了数年,此番抢夺定魂珠除了奉行师门命令外,也是为了借其修炼以突破瓶颈,尽快晋升出窍期。她如今未满二百岁便摸到出窍门槛,已属少有的人才了。
但公仪悯身负剑骨、变异雷天灵根,如今已至返虚境,高了她足足两个大境界,唯有这样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万年也难一遇。萤火之光如何与日月争辉?韩灵慧到了他面前也就平平无奇了。
因此韩灵慧向来对公仪悯又敬又怕。
她咬牙道:“公仪师弟说的是,柳师妹一时冲动险些铸下大错,待她醒来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话虽如此,她却未有出面代表师妹向叶峤道歉的意思,毕竟这群人出身小门小派,连带队弟子也只有金丹修为,在天香谷面前实在不够看。
她可从未听说过什么“金庭山”。
公仪悯微微颔首,不再看她,视线落在严雨歇身上。
他二人也算旧相识了,不过公仪悯并不打算与他寒暄。
“定魂珠既在你手中,便由你我一战,决定其归属。”
话方落,无形力场排开,鼓荡的气流拂动他袖摆、发丝,剑未出鞘,已有蓝紫电光在其上缠绕流转。
周遭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修为较低的金庭山弟子几乎站立不稳。
围观众人四散着退开,形成一个真空地带。
“出刀。”公仪悯淡声道。
严雨歇身形紧绷,眸色微沉。他心知自己绝非公仪悯一合之敌,但为了不负教主所托,他决不愿就此认输。
他活动了一圈五指,缓缓抽刀。
他的动作极慢、极稳,透着破釜沉舟的决然,仿佛要将拦路的一切都斩断,即便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这是他本命法器,平山海。
主上是他发誓毕生追随之人。
为主上,山海皆可平。
刀剑出鞘,名兵相逢,颤动不休,嗡鸣声如龙吟虎啸,响彻天地,仿佛亟待交手。
围观众人口干舌燥,只觉胸中战意被这锐啸激起,满腔热血沸腾。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宋凌唇边勾起一抹笑容,唇瓣微启,清泠泠的声音似是穿透了过往烟雨传来,语调缥缈,与平日同金庭山弟子交谈时截然不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亲昵。
他说:
“师兄。”
公仪悯倏然回头。
严雨歇心领神会,趁着公仪悯心神失守的间隙,化作一道黑色遁光,瞬息消失在原地,迅疾无比地朝着秘境出口遁去。
公仪悯却已无暇关注那道遁光。
时间被拉长、扭曲。一百六十七年时光在眼前匆匆流过。
仿佛神魂都为之震颤,沉寂百年的火山被瞬间点燃,紫府中气海翻涌,竟叫这返虚境的修士一时难以自控。
公仪悯一双凤眸不自觉睁大了,简直亮得惊人,千百种情绪在其中交织混杂——是难以置信,还是期盼、狂喜?是压抑的思念,还是滔天的恨意?是毁灭?是占有?是后悔?是惊痛?是愤怒?是癫狂?
他目光死死钉在宋凌脸上,炽烈得几乎要将人灼穿。
然而,叶峤已抢先应道:“怎么啦,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