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中是潮湿的春夜,冷雨淅淅沥沥地下,无色峰上万物都融化在一片蒙蒙青黑之中,笼罩着氤氲水气。
他披衣下榻,走到竹舍前的廊下,看公仪悯在林中舞剑。
紫竹萧萧,雨水顺着叶尖滴落。
倏而一泓银白冷光划过,剑锋破开雨幕,水珠迸溅,每一滴都折射出四方夜景。
公仪悯白衣翩跹,雨丝还未触及他袍角,就被周身游走的气劲蒸腾作雾。他剑如游龙,大开大合,没有灌注灵力,没有多余花招,只有最纯粹的剑道领悟,飘飖又稳健,带着独属于年轻人的锋锐之气。
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公仪悯天生剑骨,剑道造诣在同辈中一骑绝尘,甚至已超越许多小有名气的前辈。
宋凌不喜握剑,却爱看公仪悯这样的善剑者舞剑。
只是外人总不免要将他们作比,先是夸公仪悯旷世奇才,离合剑法后继有人云云,再感慨一句可惜他师弟如此平庸,竟无师父师兄半点风采。
那些低回的叹息缠绕在他身边整整八年,如影随形,要将心肝脾肺都逐日腐蚀。
霜刃破空声与穿林打叶声交织。熠熠剑芒映亮公仪悯清俊面容,光影之间,幽微心绪悄然滋长。
最后一剑挥出时,恰有一片竹叶落下。
他收势,剑气内敛,竹叶稳稳停于剑尖,完好无损。
在这湿冷缠绵的雨夜,公仪悯的剑意中好似也掺杂了些别样意味。
铮的一声,他还剑入鞘,转身朝廊下走来。
待得离近了,见宋凌并未用灵气隔开雨线,寝衣上洇开点点深痕,松松半绾的乌发亦沾着湿气,不由绷直了唇角。
他眉眼生来便带三分薄凉,此时将面孔一板,看着愈发冷峻。
宋凌毫不为这拒人千里的气场所动,懒懒地抱住公仪悯手臂,靠着师兄的肩膀。
他近来清减了,披在身上的苍青外袍显得空荡荡的,夜风一吹,似要乘风归去。
公仪悯将宋凌罩在自己护体灵气之下,指尖穿过他发丝,运转灵力蒸干,直到满头青丝恢复干爽,捧在掌心如绸缎般流下,才舒展眉头,放缓语气道:
“师弟,你尚在病中,不宜淋雨。”
宋凌不以为意:“几滴雨罢了,有什么影响。若是连这点春风春雨都要阻隔在身外,纵修得仙道大成,又有何意趣?”
公仪悯低声道:“我总是说不过你的,只是,你的病一日不好,我便一日萦怀挂心。师弟……”顿了顿,改口道,“冲宁,别让师兄难过,好吗?”
他垂下眼看着宋凌,目光像一汪清深的湖水。
宋凌:“……”
宋凌不说话了。
公仪悯总有办法让他妥协。
他默然半晌,终于轻声应下,便看见公仪悯松了神色,牵出抹风清月朗的笑来,唇瓣一张一合,对他说了句什么。
“冲宁……”
天地间越来越暗,公仪悯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听不真切。
“……我其实……”
其实什么?
你要对我说什么?
宋凌心中怅然,张口欲问,却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喉间滞涩,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他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眼前无雨无竹,唯有夜色清透,一轮明月高悬。
那**的水气却仿佛还残留在身上。
出神之际,忽闻一阵噪音。
“上面那小子,你当躲在高处就能瞒过我眼睛吗?趁我现在心情好,乖乖交出身上法宝,饶你不死!”
出声的是名剑修。
他刚猎杀了几个小门派修士,清点完战果后犹觉不足,此刻察觉不远处的岩穴顶上坐着个少年,灵识一扫,见这漏网小鱼不过金丹初期修为,便嚣张勒索。
此人先前未曾有任何动静,想必是被他杀人夺宝的场面骇住,大气也不敢出呢。
借着月光,剑修打量起岩顶之人。
那少年瞧着约莫十七八岁,乌发高束,一身黑色内衫、纯白广袖,外罩素白纱衣,墨色腰封勒出一把细腰。肤色冷白,天然疏秀,干净得像捧雪。
他没有理会下方呼喝,兀自仰头望着夜空,看去竟有几分忧郁。
月华在他眉目间流转,那无双的容颜令月色也黯淡了几分。
这身装束倒挺衬他。剑修心想。
他改了主意,不经意地摆弄腰间雕刻北斗九星的内门弟子令:“喂,你一个金丹初的小修士在秘境里落了单,一定很害怕吧?不如跟着我,我乃北斗剑派开阳峰真传弟子,双灵根金丹大圆满修为,尚未婚配,颇有积蓄,你跟了我,自然前途无忧,不会吃亏。”
修真界三大顶级仙宗之下,还有七大中层门派,这七派虽被三宗牢牢压制,但也各有底蕴,实力不容小觑。北斗剑派正是七派之一。
寻常散修与小门派出身的修士听见他表露身份,往往会对他另眼相待。
然而剑修等了半天,始终不见少年理会他,遂恼羞成怒。
其实我也没有多看得上你,可笑,我堂堂北斗剑派真传,有的是人巴结,完全不缺你一个。你长得也不过如此,哈哈。
他平素最恨落他脸面之人,当下拔剑直指那少年。
装模作样,真是可笑!
“你聋了不成?我叫你滚下来,听不见么?!”
少年终于有了动静,居高临下地投来一瞥。
四目相对,刹那间剑修头皮发麻,如坠冰窟,却似被凶兽锁定般浑身僵硬,不敢移开视线。
只见少年漆黑瞳仁倏地变作赤红,像翻涌的血海。
剑修灵台剧震,霎时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那少年却淡然拂了拂广袖,挥出一道赤色火焰,落地飞速蔓延,化成满池红莲,绮丽得惊心动魄。
火莲吞噬几具尸体,夜风掠过,灰飞无痕。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世外仙客似的人物弹指间便叫一名半步元婴的修士灰飞烟灭?
他双瞳褪回水洗过的黑,复又抬头眺向夜空,不知正想些什么。
叶峤带着金庭山弟子找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其时朗月在天,纤云收尽,雪衣人神容清冷好似玉人。
宽大袖摆自洞顶垂落,在天风中飘飘荡荡。
他不由微微脸红,出声道:“阿凌,快下来!我找了你好久——”
宋凌闻言,翩然落至他身畔,带起一缕气流。
叶峤只觉一股似有若无的冷香拂面,待要细嗅,又无处可寻了。
他恍惚一瞬,定了定神,道:“总算找到你了,这次秘境传送将大家分得太散,幸好有你画的定位符……”说着又振奋起来,转身招呼道:“来,阿凌,咱们到这洞中休整一晚,天明后师兄师姐们带你寻宝去!”
洞口不宽不窄,月光斜照,投下一道界分,深处晦暗阴冷。
众弟子三三两两围拢,用灵力生了火,叽叽喳喳地聊天。
一名女弟子掩唇笑道:“小师弟,你是不知,前头大师兄久久寻你不着,急成什么样啦!”
叶峤耳根泛红:“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是忧心小师弟遇险,焦躁了些,难道你们就不担忧?”
“让大师兄费心了。”宋凌心中歉疚,对叶峤示好一笑,低声解释,“我见此处月色甚好,不由看入了神,忘了时辰……是我不好,我知错了。”
他二人相识这几月以来,宋凌总是神情疏淡,极少展颜,美则美矣,却如天山雪、白玉像般没有人气儿,看久了只觉浑身都要被冻住。此时他这一笑,真似玉像活了过来,桃花眼神光流转,直叫人头晕目眩。
叶峤呆呆看着,一时忘了言语。
“无妨,我……我……”他刚组织好措辞,就见宋凌被其他人引走了注意,不由有些失落。但见他被热闹包围,神色放松,又暗自欢喜。
一名男弟子叹道:“唉,不过大师兄说得不错。咱们第一次来各派管辖范围外的秘境历练,须得万分警惕,这里的人和妖兽一样可怕,都要将没有倚仗的修士敲骨吸髓!”
一人接话:“谁说不是呢!我刚入秘境就采到一颗天品混元灵果,还以为走了大运呢,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有人追问。
“嘿,来了三个修士,一看就是大宗门出身,法器宝光都晃着我眼了,气势汹汹围上来,领头那个把灵石袋往我身上一砸,就‘请’我忍痛割爱!”那人忿忿不平,总结道:
“真是欺人太甚!”
别嬷了别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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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冷雨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