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黑色的象 第10章 第 10 章

“亲爱的蜘蛛仙子——晶晶，您已经超过10分钟没有按下我了。请问您是铁了心迟到吗？”

诸今尽浅浅地呻吟了一声，皱起眉，按下闹钟，然后翻了个身，搂过他的抱枕继续睡去。

“你铁了心要迟到是吧？”

诸今尽睁开眼。

下一秒，他整个人弹射起立，抓着被子的一角退到床的另一边。这不抓还好，一抓，一个硕大的男人光秃秃地躺在自己床上，正拿着手机看新闻，看上去醒了有好一会儿了。只见他身上纵横交错，显然是碰上老吃家了，将他刺参白灼红烧全部过了一遍，导致各种颜色都有，玲琅满目，令人浮想联翩。

大象内裤倒是还在，就是换了个颜色。

“你你你、你怎么在我家？”

“你自己想。”方宇钦扯过被子，盖回了自己的身上。这一扯，轮到诸今尽欣赏自己身上的伤情……嗯？白白净净的，居然没有一点开火的痕迹。

“难道我……我欺负你了？”

方宇钦点点头，侧过身，展示了腰上的淤青：“你拦着我，不肯放我回家。我昨晚又三点睡的。”

经理一个晴天霹雳：他把小助理给顶撞了！

“方宇钦，那个，我去洗、洗漱。”他脑子里嗡嗡的，连滚带爬跑去卫生间。他用冷水拍着脸，望着镜中湿漉漉的自己：

我是0啊。

他左看看，右看看，这么标准的一个0，烧唧唧的，怎么会突然转性了？方宇钦这人，其实气质温柔，站在那像个人妻，当然前提是别开口。

完了，自己难道喜欢别人的妻子？

那朱翔怎么办？

他脑袋快要爆了，迷迷糊糊拿起牙刷，发现牙膏已经被人挤好了。救命，真的是个妻子！

原本五分钟就能搞定的流程，今天愣是被他拖到了六分钟。诸今尽头脑算是清明了些，走回卧室，对方宇钦说：

“对不起，我再也不喝酒了。”

“这句话你说了无数遍了。”

“昨晚的事，你要不也忘了吧。”

方宇钦注视他良久，看得诸今尽越来越没底气。他一开始还不敢确定对方说的是不是实话，但是见着方宇钦那表情，震惊、委屈，夹杂了点被抛弃的小狗的无措，诸今尽知道，自己这把完了。

真造孽了。

“我平时……我，我不知道我是0.5啊。”他疯狂挠头发，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我前面都没用过！我对天发誓，真的没有故意要欺负你的意思。”

他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想着能不能拿点什么给方宇钦补偿。转一圈又回来，刚想再解释几句，忽然脚脖子一疼，“库察”一下就跪在方宇钦面前了。

……

自己脚还没完全好，现在突然开始疼了。

方宇钦低头看着他，淡淡道：“你也不用行此大礼。”

“小配……宇钦啊……”

方宇钦挑了挑眉。

“这样吧，我无条件答应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么？”

“对，除了人命关天的事啊。”诸今尽豁出去了，“我全答应你！”

“狮子大开口也行么？”

“行！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能满足你。”

“条件呢？”

“条件就是，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么？”

“渣男。”

诸今尽认了。

方宇钦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也不直接回答，好整以暇地穿衣，系扣子，捞过运动裤，打了两遍蝴蝶结……诸今尽忍不住催了一下：“你想要什么？”

“没想好。等想好了告诉你。”

“好吧。”至少也算是同意了。他面色沉痛地撑着床沿，一点点挪动，站了起来。脚踝痛、头痛、心也痛。一个人怎么可以闯这么大的货？方宇钦观察了他半天，朝他伸出手，他愣了愣，还是乖巧地把他手递给他。他们的指尖轻轻勾在一起。

“拉钩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幼不幼稚？我不会反悔的。”

“我们没发生关系。”

“！”诸今尽这下头也不疼了，脚也不疼了，腰杆子也挺直了，“我说方宇钦你他吗不早说？你玩我很有意思是吧！”

“你就是把我打了一顿。”

“我诸今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十分钟下来，诸今尽这心情大起大落的，只觉得自己还醉着。他不能再受更多的刺激了。

原来，前一晚，诸今尽又开始发羊癫疯，一会儿把方宇钦当成朱翔，一会儿又把他当成了什么外国人，哭的哭、闹的闹。到最后，整个人直接赖在方宇钦身上不撒手。方宇钦怕他脚踝再崴，只得一路哄一路让。结果这一夜下来，跤也摔了，拳头也挨了，人形抱枕也当了，连保洁都顺带做了。

方宇钦也是大起大落，不能再受更多刺激了。

“昨晚的事对不住，我放你半天假吧。”

“这么好？”

“嗯。”诸今尽边说边穿上外套，犹豫了几秒，又忍不住顺手捞起那顶绿帽子，硬着头皮道：“我先走了，等你收拾完自己带门啊。”

“你去哪儿？”

话音未落，诸今尽已经匆匆忙忙地逃出家门，公文包没有拿，西装也没有穿。方宇钦站在原地，看着门被“砰”地一声关上，沉默片刻。原来，这经理给小助理放假，不是体恤下属，而是他自己也不去公司！

“妈。”

“晶晶来啦？”

还没有开门，诸今尽就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大门一开，老妈直接跳了起来，兴奋得像中了奖似的：“终于回来了！妈妈有三年没见到宝宝了！”说完就像小时候一样，亲他的脸蛋。

诸今尽无奈地笑笑：“妈妈，我前天才来过啊。”

“瞎讲！上次还是爸爸妈妈飞去泰国见你的，好吧？”

“是，是。”诸今尽识趣地不再争辩，可一推门，他就愣住了。家里乱得一塌糊涂，几乎没落脚的地方，到处都堆满了衣服、报纸、纪念品、塑料袋……像一座座小山一样。看来，老妈又开始翻箱倒柜了。

“晶晶，我在泰国给你爸爸买的那个镯子，怎么都找不到了。”

“妈妈，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吧。”

“胡说！上个礼拜才买的。”她头也不回地反驳一句，又继续在杂物堆里翻找。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声，阿姨听到动静，探出头笑着打了个招呼：“小诸回来啦？”

“我妈今天状态怎么样？”

“还可以的，就是早上焦虑了，说东西被人偷了。你一来估计会好点。”

诸今尽点点头，脱了外套，和她母亲一起“找”。

他对母亲有说不清的情绪。

原先是爱，毕竟世上有什么孩子是不爱自己父母的呢？做为妈宝，诸今尽对妈妈的爱比其他孩子更甚，他好好读书，做个乖宝，学乐器，参加竞赛班，学表演……妈妈让他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所以，诸今尽一直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因为爱，他也模仿妈妈的习惯，喜欢她喜欢的衣服、用她用的香水、陪她化妆、逛街、八卦。他以为那是爱的延伸，可随着年纪增长，他逐渐意识到，比起别的男孩，自己更像个女性。

那一刻，他第一次产生了微妙的抗拒。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精神上的弑母”。他开始提醒自己是个男人，有意识地与母亲保持距离，拒绝再去模仿她的一切。这时，他母亲的控制欲开始出现。为了维持和平，他开始虚与委蛇，学会了欺骗，耍心眼，斗智斗勇。

他还是爱母亲的，只不过，他发现他还可以爱其他人，比如和自己从小长大的小男孩。那种爱，更加隐秘，带给他的刺激也更大。他把那股炽热的情感转移到了别人身上，当诸母发现的时候，只觉得天崩地裂。

发现诸今尽和朱翔在小公园里接吻后，诸母直接疯了，将他关在家中，替他请假不上学，亲自监管他的一举一动。高考前的那段时间，他寸步难行。她看他的目光，不再像看儿子，而像看一个犯人。

那一刻，诸今尽忽然明白，母亲并不像他那样爱自己。她的爱，是有条件的。

高考结束的那天，他没有得到自由，反而被送往“行为矫正所”。在那里，他经历了各种无法通过伦理审查的“治疗”，包括电疗。每一天都在昏沉中度过，他遗忘了许多事情，尤其是童年的。

某个深夜，他从噩梦中醒来，抬头望着那扇狭小的窗，突然发现自己忘了小时候的玩伴。有个名字，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候，他开始恨自己的母亲。

绵绵的恨意，无边无际。当时他还是个孩子，能想到报复家人最狠的办法，就是离开，离这个家远远的，躲到天边去。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

他出走，去做那个完整的自己。

诸今尽在异乡，把自己又重新养了一遍，吐掉父母给他种下的毒，再长成一个内心充满力量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活成自己期待的样子，然而，对母亲的恨，却在这个过程中消解了。

最开始，父母会不定时地去北京看他。

然后，父母去泰国看他。在异国他乡，诸今尽第一次有了当家长的感觉，安排旅程，关系逐渐修复。

后来，母亲一个人去巴厘岛看他。母亲第一次露出脆弱的表情，形单影只，依赖着儿子。

到最后，没有人再跨过千山万水去看诸今尽了。

父母离婚了，父亲不知所终，他的亲人仅剩下母亲一人。那份早已被伤害稀释的爱，竟又在心底悄然浮起。或许是怜悯，或许只是习惯，他无法真正恨她。

再之后，他后知后觉父母离婚的真相，原来母亲动脉粥样硬化，引发了血管性痴呆。

母亲不到六十，已经老年痴呆了。

“晶晶，小方晚上来家里吃饭吗？”

“小方是谁？”

“就你那个跟屁虫，没有爸妈的那个。”诸母提到他，神色一闪，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记忆力很差的那个小孩。”

诸今尽失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记忆力差的，是你啊，妈妈。”

诸母却听不出那丝哀伤。她继续翻箱倒柜，摸出一本旧画册，递给他：“这是他的书，你还给他。”

诸今尽接过这本泛黄的画册，翻开。

《逃走的大黑象》。

从前，有一头黑色的大象，被关在城市里。

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

大象学着人类穿衣服、去幼儿园、吃面包。

可他真正喜欢的，是踩在草地上，吃香蕉，去森林里玩。

于是，他的好朋友——一只小蜘蛛，决定帮他逃走。

“这个故事是假的，世界上没有黑色的大象。”一个小孩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有的，我明天把书带给你看。”

“那我们一起看。”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缓缓开启。一个模糊的影子，突然跳了出来。他逆着光，额前垂着软软的碎发，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

小男孩伸出手，认真地捧住诸今尽的脸：“我问过爷爷了，”他说，“你亲了我的嘴，就要和我结婚的。”

诸今尽愣愣地眨了眨眼：“那我们结婚吗？”

“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想。”

“好，那我们明天在公园见。”

两只小拇指轻轻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