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小,从瓢泼变成了缠绵的雨丝,在路灯下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消防通道入口处狭小的空间里,两个湿透的男人靠得很近,额头相抵,呼吸交织,空气中弥漫着酒精、雨水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亲密。
江屿的呜咽很低,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七年颠沛流离的重量和无法言说的委屈。陈迟捧着他脸的手没有松开,指腹感受到他皮肤冰凉的湿意和细微的颤抖,心脏像是被泡在温热的酸水里,又软又疼。
“对不起……”陈迟的声音沙哑,重复着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眼,“对不起,江屿……我没想到……你会那么想……”
他从未想过,自己当时出于心疼和一种笨拙的、想要留存住他那一刻身影的冲动,竟成了压垮江屿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了他决然离去的原因之一。
江屿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那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借着酒意和这突如其来的逼问,短暂地决堤。过了好一会儿,他剧烈的颤抖才慢慢平复下来,只剩下细微的抽气声。他偏过头,避开了陈迟过于滚烫的视线,也挣脱了他捧着自己脸颊的手。
“都过去了。”他声音低哑,带着事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试图重新筑起防线。
“过不去!”陈迟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在我这里,从来没过去过。”
他拉起江屿冰冷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起来,你不能待在这里,会生病。”
江屿似乎想挣脱,但或许是酒劲上来,或许是刚才的情绪宣泄耗尽了力气,他脚步有些虚浮,被陈迟半扶半抱着,带离了这个潮湿的角落。
陈迟的车就停在路边,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几乎是将江屿塞了进去,然后绕到驾驶座,发动引擎,将暖气开到最大。狭小的车厢内瞬间被暖风和两人身上湿漉漉的水汽充满。
江屿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黏在一起,显得异常脆弱。他微微侧着头,避开陈迟的注视,看向窗外流动的、模糊的街景。
陈迟没有立刻开车。他看着他,看着这个他找了七年,怨了七年,也从未真正放下的男人,此刻就真实地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你家地址。”陈迟开口,声音低沉。
江屿报了一个小区名和楼号,依旧是闭着眼。
车厢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声响和暖气运行的嗡嗡声。七年的空白,不是一次情绪失控的宣泄就能填满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那个关于照片的误会,还有更多、更沉重的,他们尚未触碰的东西。
车子在湿滑的街道上平稳行驶。快到江屿公寓楼下时,一直沉默的江屿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掩盖:
“那天之后……我回去找过。”
陈迟的心猛地一跳,握紧了方向盘:“找什么?”
“那张照片。”江屿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路灯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我把它从书里拿出来,看了很久……然后,烧掉了。”
陈迟的呼吸一滞。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少年,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沉默地将那张承载着孤独和误解的照片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也试图将那段过往彻底埋葬。
“我以为……那样就能断了念想。”江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可他烧掉了照片,却没能烧掉记忆。那张凝固的背影,成了他们两人各自心上的烙印,一个用影展公之于众,试图唤回过往;一个将其焚毁,试图自我了断。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稳。陈迟解开安全带,侧身看着江屿:“到了。”
江屿这才缓缓睁开眼,眼底的红血丝尚未完全褪去,眼神复杂地看了陈迟一眼,低声道:“谢谢。”然后伸手去推车门。
在他即将下车的那一刻,陈迟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江屿。”
江屿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照片可以烧掉,”陈迟看着他清瘦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但发生过的事情,抹不掉。我这个人,你也甩不掉。”
江屿的背影僵了一下,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下了车,关上车门,快步走进了公寓楼的大门,没有回头。
陈迟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车里,看着那扇冰冷的玻璃门吞噬了江屿的身影,直到楼上某一层的窗户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
他知道了江屿的住处,捅破了那层关于照片的误解窗户纸,甚至窥见了他冰封外表下的一丝裂痕。
但这远远不够。
江屿心里那座冰山,仅仅融化了一角。水下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礁和伤痕?他当年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七年他又经历了什么?
陈迟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需要更多的耐心,也需要更大的勇气。他要做的,不是强行凿开冰山,而是用足够的温度,让它自己慢慢融化。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他一个人,沉在冰冷的海底。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