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距公墓总共16.8公里,李乘歌徒步走过去,耗时2小时58分。
冬,凝天上水、人间心为冰,复以风为矬,云为筛,徐徐抖落玉屑万千。
守墓人是一个不惑之年的大叔,他认识李乘歌,又或者说,对他印象深刻。
上一次他见李乘歌时是清明节,他身穿黑色风衣,手打黑伞,怀里也是捧着这样一束似会唱歌的花。那天雨很大,风也冷得像刀子,李乘歌是临近九点来的(在卜沉星家人祭拜之后),在墓碑前一站就是八个小时,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上厕所,只是静默地看着墓碑。
雨一直下,风一直刮,李乘歌的风衣下摆和裤腿都湿透了,却仿佛根本不觉冷。
临走前,李乘歌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墓碑,就像抚摸着一张脸,只是那泪,怎么擦也擦不尽。
他转过脸时,大叔被吓了一跳,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似泛着血光。
大叔知道,人的思念远比一座墓碑沉重,可人一旦被死亡支配,那躺进棺材里的,便是自己了。
他推开门,飞雪遮眼,寒气顺着脖颈钻入身体,冻得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拿着伞。”大叔道。
李乘歌愣了几秒,接住伞时说了一句“不用”。
“打着吧,这雪不知下到什么时候呢。”大叔穿了一件军大衣,脚上是一双棉拖鞋,裸露在裤脚外的毛袜子松松垮垮,看上去洗过多次。
“谢谢。”李乘歌低头。
“不客气。”大叔又拿出一个热水袋,“这个也拿着,逝者已逝,生者节哀,你来祭拜是为了尽一份心意,若是把身子搞垮了,得不偿失。”
李乘歌犹豫再三,还是接过热水袋。
“他对你……很重要吧?”大叔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你看我,说的什么话?应该也不会有人来祭拜毫不相干的人吧?”
李乘歌愁颜不展,眉毛不受控制地抖动。
“他……是我的弟弟。”
大叔的表情先是惊讶,再是疑惑,而后转为哀痛。
“冷的话可以来屋子里坐坐。”
李乘歌点头:“我会在您下班前把东西还回去的。”
大叔摆摆手,离开了。
李乘歌把热水袋放进棉服里,左手托住,右手拿伞,一如之前那般雕塑一样地站立。
雪不见大,却也未有要停下的意思,这天地间,素白一片,遍地都是纸钱开出的花。
时间刚过三点,李乘歌心口忽然一阵刺痛,原以为挺一挺就过去了,可那股痛却愈发剧烈,似有一把锥子在他心脏内乱捅,任凭他如何运转冥力压制都无济于事。
很快,他的额头就布满细汗,视力也模糊起来。
李乘歌怒斥一句:“见鬼!”
他蹲下身,刚抬起手,又放下。
卜沉星喜欢雪,可他平生也只看过五次雪,最后那一场雪,是李乘歌为他下的。
李乘歌走了。
墓碑上不厚不薄地落了一层雪,碑角晶晶亮的,仿佛藏了两颗星。
大叔递过去一杯热水,说把伞送给李乘歌,但李乘歌没有收,匆匆离去。
回去的路比来时要难走得多,李乘歌捂着胸口,呼吸急促。
这种感觉虽不致命,可却异常难受,李乘歌甚至做了去医院的打算,然而,走了不到一个小时,那股痛感竟突然消失了。
李乘歌呆在原地,暗忖许是自己悲伤过度,便没有放在心上。
走到楼下时,李乘歌眉头一皱。
家里的灯没亮。
“怎么回事?”
明天是元旦,所以今天没有晚自习,现在已经六点了,按理说两人早该回来了。
李乘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眨眼间,双眸变红,他头上那根与陈三愿相连的头发直直射了出去。
“医院?”李乘歌瞳孔一紧。
他立马给巴储打去电话,足足响了二十秒才接通。
“祖……”
“陈三愿怎么了?”李乘歌几乎是吼了出来。
电话那头迟疑片刻,闪烁其词:“没什么事,祖宗,三愿他就是有点感冒,我带他来挂个水。”
“你知道我的规矩!”李乘歌强忍怒意,边说边朝外面跑。
“祖宗!祖宗!唉……祖宗,我跟您说了之后,您可千万别跟我急。”
“你先说!”
“是是是!我说我说……下午大课间的时候,别的班级下体育课回来,有几个淘气的男孩举着羽毛球拍在走廊打闹,一不小心就把班牌给打掉了,三愿他为了保护同学,直接用手去接,然后……然后就……祖宗,你知道的,那班牌都是铁片,比刀还锋利……”
巴储越说越心虚。
“我早提醒过你那东西不安全!”李乘歌重重甩上车门,“师傅,去普济医院!”
司机心在滴血,可一听是去医院,也就没再跟李乘歌计较。
“是是是!祖宗,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这个假期我就找人换,都给换成塑料的!”
巴储做足了保证,即便李乘歌根本没提过这个事。
“他人呢?”李乘歌问完才觉得这是句废话,便又加道,“算了。”
谁知,那边竟响起陈三愿的声音。
“啊……”
李乘歌紧张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祖宗,三愿他看是你打来的电话,一定要跟过来,不过你不用担心,伤口不深,没伤到肌腱,半小时手术就结束了,破伤风也带三愿打了。”
李乘歌眉头紧皱,即便知道已经没事了,可还是不曾有半点放松。
“我现在过去。”
“啊……”
“这什么语气?不想我过去?”
对面传来陈三愿着急忙慌的“啊”音,还有巴储的笑声。
“没有,祖宗,三愿是怕你担心,不过你要来,他可开心了。”
“谁说我担心了?”李乘歌换了只手拿手机,“你们两个又瞒着我做事,仔细想想会有什么后果吧。”
挂断电话后,李乘歌才发觉车里一股臭味,这股臭,不是单纯的汗臭,也不是刺激的屁臭,而是各种熏人的臭杂糅在一起,熏得你身上都黏糊糊的,而且车内开着空调,热风把那股臭味烘熟了,更是让人无处遁逃。
李乘歌喉结滚动了两下,立马把车窗打开。
“小帅哥,我这还开着空调呢。”司机回头看了眼,面色陡然一变,如临大敌,“你晕车啊?”
“嗯……有点。”
“哎呀——又来个晕车的。”司机掏出两个纸袋子,丢向后座,“你要吐的话往袋子里吐,别把我车弄臭了。”
李乘歌翻了个白眼,还他给弄臭?他的车臭得跟刚从粪池里开出来的一样,自己心里没点数?要不是着急去医院,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拦辆车就上?
“放心吧,吐不了。”李乘歌没拿那袋子。
“你别立flag啊,小帅哥,我刚洗的车。”司机催促道。
刚洗的车?
李乘歌嘴角抽搐,那接他之前,怕不是运了一车鸡鸭鹅猪。
“我要真吐你车上,洗车钱我出。”李乘歌又往窗边靠了靠。
“不是这个事!”司机瞄了车前镜一眼,“你别把脑袋太往外伸啊,不安全。”
真唠叨!
李乘歌苦着脸道:“你别管我了,快点开快点到快点给你钱行吗?”
司机不说话了。
可还未等李乘歌清净两秒,便又听司机问道:“你朋友住院了啊?”
李乘歌极不情愿地回答道:“嗯。”
又静了几秒。
“啥病?”
李乘歌眉头一皱:“车祸!”
这回司机不说话了,是真不说了。
二十分钟后,李乘歌终于脱离苦海。
他这身衣服不能要了。
跟着因果线走,李乘歌很快便找到陈三愿住的病房。
“啊……啊……”陈三愿像是见到主人的小狗般,刚看到李乘歌就扑了过来。
“一身碘伏味。”李乘歌向旁边躲了下。
“啊……”陈三愿立马后退一小半步,委屈巴巴地看着李乘歌。
“先回房间。”李乘歌看着杵在门口的巴储,故意调侃,“半小时的手术,也至于定个VIP房啊?”
“这不是清净一些吗?”巴储让路,“祖宗你还没吃吧?我去跟他们说加一份餐。”
“你俩在这儿待这么久,就为了一顿饭?”李乘歌提高音量。
“不是不是。”巴储急忙解释,“辛夷她今天有排班,说正好她在,等饭点的时候来给陈三愿检查一下身体。”
“哦,那你去吧。”
此时,病房内只剩两人。
“站着干嘛?你不是病人吗?坐啊。”李乘歌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陈三愿坐下,但离李乘歌有点远。
李乘歌五指轻轻压于床上,食指和中指点了两下,语气不温不冷:“过来。”
陈三愿乐颠颠挪着屁股过去。
不等李乘歌开口,他便比划起来。
[对不起,祖宗,这件事不是有意瞒你,我知道今天对你很重要,所以不想打扰你。我……我是个蠢货,让自己受伤了,我……]
“你当然是蠢货!”李乘歌掐着陈三愿的脸,左摇右晃,“你以为班牌是三角巧克力做的啊?还敢用手去接?”
“唔……”
“就你这脑子,活着都费劲,还想考到第二名?”
“唔……啊……”
[祖宗……祖宗……]
“祖宗什么祖宗?”李乘歌松手,胸前起伏明显。
陈三愿乖乖坐好,不再比划。
李乘歌盯着他那只受伤的手,心疼得厉害。
为什么?
难道他所珍视之人,都要在这一天受苦受难吗?
“怎么样?”
“啊……”陈三愿一时没理解李乘歌的意思。
“手。”李乘歌声如春水般温柔,“还疼吗?”
陈三愿鼻头一酸,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床上。
[不疼,一点都不疼。]
李乘歌抬头看他,陈三愿立马躲开视线,眼皮不住地眨。
“缝针的时候怕不怕?”
陈三愿嘴唇发颤,紧抿成一条线,哭得更凶了。
[怕。]
李乘歌双眼如香玉,眼神软得仿佛天生就是个柔心弱骨的人。
“现在不用怕了。”李乘歌轻柔地托起那只手,“我在。”
就在这时,辛夷和巴储一起回来了。
辛夷站在门口,轻声道:“天祜王。”
李乘歌迅速收回手,两腿交叉,身子歪向一侧,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辛夷。”
陈三愿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不过还有一件事同样令他在意:天祜王?和转轮王、楚江王那些名号一样吗?这样看来,大家对祖宗的称呼都不一样。
祖宗好厉害!
“许久未见了,天祜王。”
“嗯。他怎么样?大概几天可以拆线?完全恢复要多久?以后是否会影响生活?”李乘歌语速越来越快。
辛夷笑了下,回道:“很坚强的孩子,不哭不闹,听话配合,缝合手术很顺利。半个月后拆线,恢复得好的话,即刻就能拿笔,不过若是写字时伤口出现疼痛的状况,务必停下休息。他这个伤口不深,对以后生活没有影响。”
李乘歌若有所思,喃喃道:“正好赶上期末。”
辛夷看出李乘歌心中所想,坦言道:“考试的话,多少还是会有影响的。”
陈三愿心底一沉,急忙做保证道:
[不会的不会的,祖宗,我皮糙肉厚的,之前肋骨被打折都能自己恢复呢!一定不会影响到考试的!]
这话李乘歌听得难受,他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就把食指割破,随后拉过陈三愿的手,将血滴在他的手心上。神奇的是,血滴并没有沾染纱布分毫,而是直接被掌心吞了进去。
“啊!”陈三愿急得站起来。
“别乱动。”李乘歌把食指举给陈三愿看,伤口已完全愈合。
陈三愿听话地坐下,看着自己的手,心中惊叹:好奇妙的感觉,仿佛有另一只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拉扯。
“有我的血助你恢复,保证在考试前就可以痊愈,若是别人问起,就说是用了家里的偏方,所以好得快一些。”李乘歌道。
“啊……”陈三愿还是心疼。
[谢谢祖宗。]
“省得你考不好找借口。”李乘歌嘴不饶人。
陈三愿笑了一下。
[我不会的,祖宗。]
“祖宗,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吃饭吧,让辛夷给三愿检查。”巴储盛出四碗汤。
“你也在这儿吃?”李乘歌问道。
“尊贵的天祜王殿下,还请允许我与您共进晚餐。”辛夷凭空拉出一张宣纸,轻轻一弹,宣纸穿过陈三愿,渐渐描出他的魂魄。
“我开玩笑的。”李乘歌没有喝汤,而是走到辛夷旁边,一丝不苟地看起那张宣纸。
巴储也凑了过去,四人之中,唯独陈三愿看不见宣纸。
“我看是没什么问题。”巴储道。
“嗯。”李乘歌认同,又看向辛夷。
“确实和之前一样,魂魄很稳定,不过……”辛夷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李乘歌心一沉,急忙问道。
“他最近经常熬夜吧?”
“啊……”陈三愿紧张地点了点头。
辛夷语重心长道:“熬夜伤肝伤肾,肝血亏虚,易头晕乏力,肾精受损,会影响骨骼生长。陈三愿,就算是为了学习,也不能那么拼命,尽量不要熬夜,知道了吗?”
“嗯嗯!”陈三愿郑重答应。
他要长个子!北宫哥说过他还能再长的!个子高了,就能给祖宗撑伞了!
他要保护好自己的肝和肾,为了祖宗!也为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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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霏霏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