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漫长的等待后,飞机终于缓缓地降落在机场上。
乘客们怀着各异的心情下了飞机,他们的身份、国籍都不尽相同,但都不约而同地踏上了这座发展迅猛的大都市的土地。归乡的游子带着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慕名而来的异乡人充满初来乍到的紧张感。
行走在喧闹的人群之中,马烁觉得自己更像是二者的结合体。毫无疑问这座城市曾经是自己生活的地方,但他实在是太久没有呼吸过这座城市的空气了。一别十年,当透过飞机上那一个小得可怜的窗子窥见了林立的高楼大厦和纵横交错的铁路网后,马烁的心中涌现出一种跨越了时空般的眩晕感。
穿着花衬衫,戴着鸭舌帽,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再加上黝黑得发亮的皮肤,马烁本来应该在人群中收获百分百的回头率——而现实是,机场里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么多年来马烁也习惯了自己这种“存在感稀薄”的特殊体质,除了偶尔会给别人造成“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这种令人尴尬的错觉外,基本也不会有什么困扰。况且,自己本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没人注意到自己更好,省得惹是生非。
出了机场后马烁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本来想要回父母家住一段时间,但忽然想起妹妹好像带着父母出门旅游了,而自己又弄丢了家里的钥匙。思索一番后马烁决定让司机先载他去市区,之后再找个酒店什么的。
上车之后马烁松了一口气——好几年没说中文了,他很庆幸他的口音并没有被非洲那毒辣的阳光烤成撒哈拉风味。
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看自己十年未见的高中同学们似乎在班群里讨论同学聚会的事。马烁的肚子忽然一阵痉挛,随即不祥的感觉拂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个……师傅,还有多久到市区啊?”马烁的表情逐渐变得痛苦。
“还有一段路呢!怎么啦?肚子不舒服吗?”
马烁点点头当作肯定,他的眉毛已经拧成了一团。不应该太信任便宜航班的餐食的……马烁忍受着肠胃中的翻江倒海,心中默默地祈祷。
车子转了个弯后,柳暗花明——马烁看见路边竟然有一座很漂亮的小平房,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他让司机就在这里停车。
“师傅您先走吧,这里离市区也不远了,我自己再想办法。”付了钱之后马烁道别了司机,抱着“只是上个厕所没关系吧”的想法,他敲响了小平房的门。
马烁原本以为这座富有童话气息的房子里住的一定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淑女——他甚至想好了怎么跟淑女解释自己如此窘迫的原因,直到有人打开了门——
眼前是一个穿着睡衣和拖鞋的青年男子,他的睡衣比起他的身材显得有些大,一只衣袖被卷起来另一只却耷拉着。他的头发乱得像一堆草,左耳上还夹着一支铅笔。看见一个拖着行李箱,因为内急而表情**的“黑人”站在面前,青年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马烁庆幸这样反而好沟通一点,说明来意后他终于及时地拯救了险些不堪重负的肠胃。
马桶的冲水声响起时,罗颉非已经准备好了给黑人朋友的肠胃药。看见他如释重负般走出来,罗颉非把药递了上去。
“啊!谢谢你,my bro!”他一不小心就暴露了在非洲时的口音。他脱掉鸭舌帽服下了药,当他再次看到房子主人的脸时,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睁大了双眼。
他没有认错——因为对面那人也同样盯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惊喜。
下一刹,两个男人无比默契地认出了对方。“原来是你啊马叔!好久不见!”罗颉非豪迈地大笑。
“啊!真的好久不见啊老罗!”没想到刚回国就在机缘巧合下与昔日在高中时的好朋友重逢,马烁的声音很少见地振奋起来。
罗颉非全然忘记自己制作剧集报告的工作才做到一半,他和马烁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开始叙旧——这几天来他又一次碰上了自己的高中同学,惊叹缘分的妙不可言之余,他也丝毫没有反感对方打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相反他很享受,与过去在高考面前一同拼搏的朋友们畅谈总能让他充满创作灵感。
“马叔你这几年一直都在非洲吗?”罗颉非叫着伙伴十年前就有的外号。马烁上高中时相貌就很老成,当时皮肤并没有那么黑的他更显得有几分中年人的颓废。记不清是谁带的头了,后来大家就都叫他马叔,他本人也并没有反感。
“没有,我是在加拿大念的大学。”马烁把这几年的经历一一道来,“念完本科之后,本来想着回国找份工作。但是好巧不巧——”马烁卖了个关子,吞了下口水之后接着说。
“我坐的飞机被hijack了,中文怎么说来着……噢,劫机!”马烁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调。
“啊?!”罗颉非有些不可置信地眨巴了几下眼睛。
“那几个恐怖分子,好家伙!可都是真枪实弹的。我活了这么二十几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时真的是吓得我腿都软了,差点就停止思考了……”马烁讲得绘声绘色,在罗颉非的印象里他的这位好朋友并不是一个话密的人,想必是这样的经历太过震撼,让他永生难忘吧。
“然后呢然后呢?”罗颉非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小本子和笔,将马烁的奇妙冒险都记录了下来——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这个看着不起眼的小本子往往会使他灵感大发。
“后来,幸亏飞机上有好几个练家子的美国人,他们趁匪徒不注意,缴了他们的械,把劫匪打晕绑了起来——哦对了!”马烁讲到这里语气有些兴奋,“我也帮了他们一个小忙,有一个站在我面前的劫匪是被我打趴的!”
“哇塞真的假的?!”罗颉非被逗笑了。
“你忘了吗?我以前学过跆拳道的。而且我存在感低嘛,他根本没注意到我,就被我放倒了。”
“嗯嗯……”罗颉非继续忘情地往本子上记录。
“可是——”马烁顿了一下,“这群天煞的匪徒把机长和副驾都给迷晕了,飞机进入自动飞行,但是轨道却完全偏了。飞机上没有懂驾驶的人,也弄不醒飞行员,连对外求救用的无线电设备也被匪徒弄坏了,简直跟电影里面演的一模一样。”
“后来飞了好长一段时间,整部飞机上的人都在祈祷,我也觉得浑身脱力,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万幸的是千钧一发之际驾驶员终于醒了!鉴于事态比较严重决定临时迫降。然后,上帝保佑,飞机总算安全降落在非洲的大草原上。很幸运,飞机没有爆炸,除了有几名乘客在迫降过程中受了点轻伤之外其他人都毫发无损。”
“然后你就开始在非洲生活了?”罗颉非感觉自己像一个记者。
“对啊,我很早以前就想领略一下非洲大草原的风光了!当其他人都搭上回国的飞机时,我毅然地留了下来,并且很快跟当地的居民搞好了关系。在那里住的这六年来,我开始研究那边的民俗文化和历史背景,还学会了一些非洲的乐器啊,歌曲啊,舞蹈什么的。哦对了,在那边我碰见过好几次咱祖国派去那边的志愿者,还当过他们的向导嘞!”
“可以啊马叔!你这些经历能拍一部传记了!”罗颉非咧嘴一笑。
“我倒觉得没什么啦。”马烁耸耸肩,“老实说——”
“回来的时候,我挺惶恐的。”马烁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
“尤其是看到这座城市发展成了这样,我觉得很陌生。就好像自己从来不属于这里一样。”
“是啊。”罗颉非叹了口气,“不只是你,我们都一样,在异国他乡回来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十年间,这里变得太快,早就已经不是当初我们熟知的样子了。”
“城已经是这样了,人又何尝不是呢?”
罗颉非看到马烁露出一个有些许复杂的笑容。
“说说你吧,做什么工作啊现在?”马烁问道。
“啊,我是个导演,同时也是编剧,偶尔也写写书,干得挺杂的嘿嘿。”罗颉非推了推眼镜。
“噢!实现梦想了嘛老罗!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吧?”马烁衷心地为好友感到高兴。
“算是吧。”罗颉非笑笑,“我现在还属于起步阶段呢。真正了不起的应该是齐远风那小子,你听说过‘巴比伦酒店’吗?”
马烁细细回想了一下,“嗯……听过。送我到这里的司机师傅就推荐我去那里住,说那里的服务很不错,价格也算比较亲民。”
“那可就是齐远风开的酒店哦!”罗颉非道。
“真的啊?!改天可得去拜访一下傍个大款了。”马烁咧嘴一笑,露出了与黝黑的皮肤相得益彰的白白的牙齿。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打开行李箱一阵捣鼓。
马烁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些热带水果、果干,一些富有非洲风情的雕刻品,甚至还有一只小巧玲珑的非洲鼓。“这些是我走之前非洲朋友们送的土特产,送你一点吧!”
罗颉非正摆弄着一只刻着不知名图腾的木雕,“那就谢谢啦,我一直想往我的新家里添一些小摆设。”
罗颉非正挑着礼物时,马烁看了看表:“唉,这可有些伤脑筋了。”
“怎么了?”罗颉非抬起头来问。
“这里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呢,我要怎么到市区去找酒店住呢?”马烁挠着他那蓬松的头发。
“嗯……”罗颉非忽然灵机一动,他兴奋地打了个响指,“马叔你刚回来,应该还没找到工作对吧?”
马烁点点头。
“这样吧,你先在我这里住,我包你一日三餐,还会给你工钱。你呢,就帮我打理打理家务,搞搞卫生,每周进市区采购个一两次,每天喂一下我养的乌龟,我出远门的话就帮我看家,这样可以吧?”
“可以吗?不会麻烦你吧?”
“当然不会,我一个人住,这屋子太空旷了。况且我生活上挺白痴的,经常忘这忘那的,你能住这里的话再好不过了。”罗颉非的语气非常坦诚。
“那太好了,我爸妈这段时间都不在家,我正烦着不知道去哪安身呢。”
“那就这么定了啊!厨房旁边那间房就是你的,来我帮你把东西搬到那里去。”说着罗颉非就提起马烁的行李箱。
“诶诶不用了,我来就行啦。”马烁跟着他往自己的房间走。
“没事没事,等等我还得介绍我的阿喀琉斯给你认识呢。”
“阿喀琉斯?啥玩意儿?”
“啊,那是我养的巴西龟的名字。”
“芝诺悖论啊……没点文化还真听不懂。”马烁咧咧嘴,瞬间回想起了当年被数学支配的恐惧。
一直忙活到夜晚,马烁总算将自己的日常用品全部搬进了这座郊外的小平房。感觉生活瞬间安定下来的他坐在屋外的花园里,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罗颉非又在屋里忙自己的创作去了,也不知道他住在这里这么久,究竟有没有看过自己此刻头顶上的那片星空。
今晚的夜空格外晴朗,但马烁总感觉,能看到的星星似乎没有当年多了。他原以为脚下的城市物是人非,可天上的星星会永恒不变;但今夜他才发现,原来所谓“山间之明月”,也并非“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岁月流逝,年轮旋转。当身边的一切都与逐渐模糊的记忆大相径庭,人是否还有勇气去追逐曾经心中的光呢?
马烁打开了手机,这十年来他换了好几部手机,但他设置的锁屏壁纸一直是高中时用的那张。
手机屏幕上,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笑得文静而又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