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之都”阿拉斯加费尔班克斯的寒冷,比起伦敦和纽约更像是直接的物理伤害。
美俄第二次和平谈判在这里举行,选址本身就充满了象征意义——这片美国最靠近俄罗斯领土的荒凉之地,仿佛一个中立的前哨站,试探着两个庞然大物之间是否还存在一丝和平的可能。
与第一次在伦敦时那种剑拔弩张、互相掷刀的场面不同,这一次,谈判桌对面的俄罗斯代表团脸上,虽然依旧保持着斯拉夫人特有的冷硬,但眼神中少了几分鹰派当政时的咄咄逼人,多了一丝审慎与务实。
鸽派仓促上台,面对的是一个内部撕裂、经济濒临崩溃、军队士气低落的烂摊子,他们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一个体面的喘息之机。
阿拉斯加干冽刺骨的寒风,对于习惯了温带气候的她来说不亚于酷刑。
连日来的高强度谈判,加上这恶劣气候的侵袭,让她那本就算不上强健的免疫系统终于开始罢工。
低烧像缠绵的阴云笼罩着她,喉咙肿痛,每一次吞咽,喉咙都像被刺刀扎过,鼻塞使得她不得不微微张口呼吸,头脑也因此时常感到一阵阵晕眩。
但她没倒下。
谈判进行得异常艰难,但也确实在缓慢地向前推进。最大的突破,来自于《墨西哥湾临时停火及非军事区划设协议》 的初步达成。
这份协议,旨在为那片近期饱受战火蹂躏、并曾遭遇偷袭的海域,套上一个暂时的枷锁。它划定了具体的非军事区范围,规定了双方军事力量的脱离接触规则,并设立了由联合国主导的联合观察小组。
当双方首席代表在协议草案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会场内紧绷的空气似乎都为之松动了一瞬。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纸脆弱的临时约定,随时可能被任何一方的擦枪走火或恶意破坏所撕毁,但它毕竟是一个信号,一个战火可能暂时止歇的信号。
消息传出,远在华盛顿、渥太华和墨西哥城的官员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然而,李婧芸却完全无法沉浸在这短暂的缓和气氛中。
娇贵身体的水土不服开始发力,病痛持续透支着她的清醒头脑,她强打着精神,参与完后续的技术性磋商,回到下榻的酒店时,几乎已经虚脱。
套房的客厅里,暖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两个世界。今夜甚至有李婧芸从来都没见过的极光浮现在天空,但她没心情欣赏。
她蜷缩在厚重的羽绒被里,依然觉得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渗,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该死的阿拉斯加……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这鬼地方谈判。”
Graves低声咒骂着,手里却动作不停。他调高了空调温度,又找来额外的毛毯盖在她身上。
他倒了一杯滚烫的、加了大量蜂蜜和柠檬的热水,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因为发烧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眉头皱得能直接弄死一只蚊子——如果冻得死人的地方还有蚊子的话。
“把药吃了。”他不由分说地将几粒感冒药和消炎药放在她掌心,语气是命令式的,但眼神里却藏不住那点焦灼。
李婧芸顺从地吞下药片,温热的水流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她靠在柔软的枕头上,闭目养神,意识因为发烧而有些漂浮。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暖气微弱的运行声。
在这种因病而变得模糊迟钝的感知里,李婧芸隐约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是了……那个几乎已经成为她生物钟一部分的、来自墨西哥的加密信息,那个无论多晚都会准时抵达的、“一切安好”的简短讯号……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响起了。
一天?两天?还是更久?发烧让她的时间感变得混乱。
她努力回想,记忆却像蒙着浓雾的清晨,模糊不清。
也许是他太忙了?前线刚刚签署了停火协议,但零星冲突和清剿行动肯定还在继续,Los Vaqueros作为精锐,任务必然繁重……也许是通讯受到了干扰?……
各种猜测在她昏沉的脑海里盘旋,但终究抵不过感冒的侵蚀,她头昏脑花,很快便沉入了不安的浅睡。
而Graves,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眼前这个脆弱的女病人身上。
或许他也注意到了那通讯的中断,但在他的优先级排序里,确保李婧芸的健康和安全,远比关注那个墨西哥佬的例行汇报重要得多。
她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才好。
他甚至潜意识里觉得,那烦人的“平安信”不来更好。
他们两人,一个被病痛模糊了感知,一个被私心蒙蔽了警觉。
停火协议签署后,庞大的战争机器并不能立刻完全停止运转,尤其是涉及到监督、协调、部队重新部署等大量后续工作。安全监委会需要与前线指挥部及各州政府进行紧密对接。
下一站,他们需要前往德克萨斯州,那里是面向墨西哥湾方向的重要指挥枢纽和后勤基地。
李婧芸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登上了前往圣安东尼奥的专机。飞机舷窗外,阿拉斯加的雪白荒原逐渐被德州红褐色的广袤土地所取代,阳光也变得热烈而直接。
抵达德州时,已是傍晚。
迎接他们的是一位神情肃穆的陆军准将。
简单的寒暄过后,准将的目光落在李婧芸依旧缺乏血色的脸上,语气变得格外沉重:
“主席。在您抵达之前,我们收到了来自圣安东尼奥军事总院的最高优先级通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是关于Alejandro Vargas上校的。”
哦不,还是来了。她微微捏紧了身侧的拳头,美甲陷进了掌心的肉。
准将继续说道:“上校在墨西哥前线,指挥一次针对Makarov残余势力的清剿行动时,遭遇了精心设计的伏击。他身先士卒,……身中两弹。一处在右肩胛,贯穿伤。另一处……”准将的声音更沉了,“靠近左肺叶,弹头留在体内,造成了大量内出血。情况……非常危急。”
预感到的噩耗终于被证实,她没有崩溃,没有歇斯底里,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有。
果然。
是的,果然如此。
从战火烧到墨西哥湾,从他每晚那看似平稳、实则每一次接收都让她心头一紧的信息开始,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噩梦,就一直在等待着照进现实的这一刻。
她早已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预演过这个场景。
当它真正来临,带来的不是突如其来的毁灭感,而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果然逃不掉。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内心某个角落,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等待了。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前线手术保住了生命体征,但因为医疗条件限制和持续内出血的风险,已由特种医疗运输机紧急转运。预计一小时后抵达圣安东尼奥军事总院,那里有团队待命,将立即进行二次手术。”
李婧芸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安排车,我去医院。”
去往医院的路上,车内一片死寂。李婧芸偏头看着窗外,德克萨斯广阔的平原和零散的牧场在眼前飞速掠过,阳光灿烂得近乎残忍。
她一言不发,内心仿佛还残留着费尔班克斯的寒冷。
Graves发觉她变了。她不再像之前Soap出事那样恐慌,而是坦然接受。甚至出事那个人还是她身处异国他乡里,在她心里地位最重的、她的未婚夫。
对,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把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放到了第二,第一当然是那个陪伴了她整个规培期的墨西哥佬Alejandro Vargas。
他看着李婧芸这副仿佛灵魂被抽离的样子,一种混合着心疼愤怒和无力感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他想握住她的手,想将她揽入怀中,想告诉她他在这里。但他的手几次抬起,又最终颓然放下。
在这种时刻,在她即将面对生命垂危的名正言顺的未婚夫时,他这个身份暧昧、甚至可以说是“第三者”的存在,任何越界的安慰都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是一种亵渎。
正宫濒危,小三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李婧芸在军官和医护人员的引导下,快步走向那座白色建筑的核心——急救与手术中心。
Graves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手术区那扇自动开启又缓缓闭合的玻璃门后,像一个被无形屏障隔绝在外的孤魂野鬼。
他停在空旷而安静的走廊尽头,背靠着冰凉刺骨的瓷砖墙壁,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完全无视了墙上醒目的红色禁烟标识。
灰白色的烟雾升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他眼中翻涌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保守派的残余势力仍然盘踞在德州,随时准备趁他们不注意搞出些动静。这个事实让她更加烦躁,他得确保因外因素由小概率化为0。
就在尼古丁试图麻痹神经的时刻,他口袋里的加密手机,传来了连续震动。
他烦躁地掏出通讯器,屏幕上跳动的,依旧是那个如同幽灵一样的代号——
渡鸦。是Yu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