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韫辅佐先帝已有四十年。
先帝登基时不过九岁孩童,父兄来不及交代后事就先驾鹤西去,独留他一人在世,而他身旁仅有邓韫这一位值得信赖的人。
他是先帝父亲带大的,彼时七岁,邓韫一直忠心耿耿侍奉左右,虽然年纪尚小,或许因少时经历,令他性格自卑敏感又孤僻,他能感觉得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以及、太岁对他有所防备。
可面对这些,邓韫是万不敢说出口的,只能敲碎牙齿默默咽下去。
他在宫中没有倚靠,没有家世,更没有权势,任谁都可以踩上他一脚,这期间不少皇亲贵族羞辱他、碾压他。视他为京城笑话,邓韫独自咽下屈辱,从他们来回□□钻过,也吃下不少混有泥沙的残羹剩饭。
邓韫觉得,只要好好侍奉太岁,成为太岁身边的贵人,说不定他就能有一席之地,从今以后他可以不必忍气吞声,看他人眼色过活。
直到二十岁那年,太岁喜得皇子,而他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邓韫的日子依旧如履薄冰,不见丝毫起色。
他端着一碗煎熬好的药,亦步亦趋地来到殿外,却被那一句句话震退,也自此真正改变他的内心。
“太岁身子愈发不见好转,等邓韫那小子来此,再叫他去宫城荒野外摘黑灵芝。”
太岁咳嗽不止,面红脸涨,良久好转,他缓缓喝下公公手中捧着的温水,顺气理息。
“...不必。”
公公见太岁这般,多少了解圣心。
“近日邓韫的药,太岁都要查验一番,可是疑心那小子。”
“邓韫是朕一手养大的,他的心思朕未必不知,此人太能忍,心机城府尤为深重,将来恐遭隐患。”
“太岁的意思...?”
“情谊缘尽。找个机会,将他送出宫去吧。”
这段对话,邓韫听得一清二楚,也终于知晓,原来这些年他被人各种各样刁难、下套。都是得了太岁的默许,不然怎么轮得到在中宫他们如此嚣张放肆?
自那之后,邓韫彻底变了,他变得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表面却装作一副无辜无害的模样。
他不再想仰仗他人鼻息讨日子,而是自己主动去将权力收入囊中,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邓韫毒死太岁,谋害旁系。
只剩下那一位太岁喜爱的小殿下。
小殿下从小就跟他亲近,按照辈分他还唤他一声叔父,邓韫在旁教导先帝,同时也在给他灌输他自己的偏门思想:男为尊、女为卑。
渐渐的,这六个字就像是慢性毒药,一点点渗入先帝骨髓,在邓韫的带领下,愈发猖獗傲世,并颁布一道御令。
男本强,女本弱。
女子需得以身作则,事事以男子为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必要时献祭自身予以男子作为养料,方可维系天下安定平稳。
此令以经昭告,分为两大极派,欢呼声与痛哭声形成一座城的割裂。
有几位识大体、通大义的忠臣谏言,无论男子亦或女子,都不可偏颇对待,世间讲求秩序平衡,若是刻意偏袒某一方,因果开启循环。
可这些言论统统在第二天全部销声匿迹,无人敢提。
那几位将此话的大臣暴毙身亡。
邓韫站出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一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若是有人胆敢与天子相悖,必得上天谴责,魂归阎罗。”
从那之后,新政施行。
因男女构造本就不同,男性更加具有优势,而女性占更多劣态,多少人嫌弃鄙夷,因而百姓不少赞同这一观点,并表示他们的君王圣明。
可惜,也不知是否真就招来天谴,先帝年纪轻轻就跟随太岁而走,不曾留下一儿半女,而这时的邓韫已经凭借皇天,一举成为一国之师,暗中培养不少自己的势力。
他有更大的野心,就是代替先帝成为一代君王。
只是,他年纪越来越大,百年一遇的时机也迟迟未到,他施展不了古籍记载的换身之术,阴阳井也建不成。
据说,需要等待一位身负乾坤力的女子。
方可完成法阵。
这位女子就是沈云携。
他静待许多年,也寻她许多年。
邓韫心想自己果然没做错,若是男女地位平等共生,说不定帝王之位根本轮不到他来坐,而有可能落在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子头上。
只有将她们永永远远踩在脚下,永无翻身之所,才更容易控制。
因而,他找到一名少年,在他身上种下蛊虫,让他切身经历自己从前曾经遭受过的苦楚,激发出养料唤醒蛊虫。
万万没想到,邓韫还会有意外之喜。
那个女子出现了。
那毛头小子还唤一声声声情并茂的叫她姐姐。
这小子喜欢她。
于是利用这一点,更加更好的为他所用。
至于凌云...也是他养的棋子。这个行为就像当年太岁捡到他,带他回宫悉心照顾一样。
邓韫和太岁一样,嫌对方没用,随时可以丢弃。
这么多年过去,邓韫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忘记过去那些耻辱和痛楚。
可今日一看,这些尘封的记忆通通破土、幻灭。
他回忆的这些,沈云携也全都随之看在眼里。
沈云携走到赵观澜身旁,她警惕性地看了一眼上面已经几近癫狂的人,低声提醒赵观澜。
“...小心,他有后手。”
话一说完,一张大网收拢串天,踩在范围内的身后那些女子通通都落网,像海里被捕获捞起的鱼。
她们惊慌失措,个个哭喊声不绝于耳。
也不知是设了什么机关,那张巨网将她们卷起,一弃丢入井口,沈云携伸手去抓,却落了个空。
“本国师精通卜卦之术,知晓你们夫妻二人并非普通人,若是你们肯入我麾下,日后统一疆土,定然不会亏待你们,如何?”
邓韫伸手,呈邀约姿态。
沈云携恶狠狠地盯着他看,咬字清晰,不乏力度。
“痴心妄想。”
月光淡淡,洋洋洒洒铺成一条白纱,倾泻在地面上,映衬得赵观澜五官轮廓分明,他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盯着邓韫看。
“你倒不如好好想想,自己该如何从中脱身。”
话音刚落,就又有人来报。
这场战役早在几日前就已经开始了,藩邻轻敌严重,未曾上报,更有骄傲自负者夸下海口,斩首领头颅回去邀功,赏赐必然不少。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城中女子接连入狱,连影子都不曾落单,他们后援无人,粮食缺,衣草断,失去身后支撑和庇护,再强大的国家也会兴盛转衰。
女子并非如他们眼中那般无用懦弱,只是他们权当眼瞎看不见。
她们虽未能上战场,可她们是他们身后的支撑点。
正如房屋地基,失了地基,再雄伟壮阔的高楼宫殿也无法拔地而起。
他们全都忽视了这一点。
也忽视了倘若没有女子,子嗣繁衍更谈奢望。
他们都是从女子身下而出,怀胎十月,她们允许他们和自己共存,痛苦煎熬独自揽下,不曾有怨言,而这偌大的世界却没有她们一席之地,竟然容纳不下她们。
何其可悲?
藩邻被围困,敌人知晓其中地势繁杂,于是故意不攻入,反倒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他们不进也不退,就将整个国度包围成一个圈套,蹲守在外面,他们只能蜷缩在里头出不来,眼睁睁看着活生生地饿死。
而这般时日支撑不了太久。
邓韫抑制不住地狂笑,他一把掐住冯景怡,冯景怡目光呆滞,也感受不到疼痛。
他仰天,笑道:“没关系,你们马上要死了,而我也将成为主宰新帝,南越、东女都会是我的囊中之物。”
邓韫说完,一排排傀儡登场上阵,他们都被种下蛊虫,一步步朝着他们靠近。
在其中,沈云携一眼就看到了杨既,还有乌啼镇的很多村民。
他们都老了,行动迟缓。可是在蛊虫的作用下,他们的脚步快上了不止一倍,他们迅速得向沈云携、赵观澜移动。
他们二人将后背交给对方。
“...阿云,你看这阵仗,像不像我们那个时候所说的丧尸?”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她还是第一次听赵观澜讲这个词。
既熟悉又陌生...
沈云携都快忘记她不属于这里了。
“拿着,收好。”
赵观澜将什么东西塞进她手里,沈云携借着月光一看,竟是那条十字架项链。
“你...”
“其中另有玄机,你保护好自己。”
【天地合,乾坤逆,男女正。】
【恭喜宿主即将完成任务,通道即将打开。】
随之系统音响在耳边,沈云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抓住赵观澜的手不放,心脏跳动剧烈,那不安感愈来愈强。
她问:“赵观澜,通道就要打开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他双眸漆黑,眼中清亮,赵观澜笑了笑。
“我知道。”
“那你...”
圆月现身,干净透亮,照出了前行之路。
赵观澜拉她入怀,在她额间深情印下一吻,驻足停留许久。
他没有做任何准备,没有援兵,更没有后手。
只有他孤身一人。
赵观澜声音低沉,醇厚温柔,如同今夜的风,无形无色,任她伸手也抓不住。
“...沈云携,我本来就是在等你的。”
他在这儿就是为了成全她的。
说完,一道月光洒下井口,他使尽内力将她一把推了出去。
那些被困的女子与她擦肩而过,赵观澜飞身逼近邓韫,邓韫拔刀相向。
她流泪,话也说不了,周围景观一点点后退化为虚影,沈云携望着他最后的身影,紧紧抓住手中那条十字架项链。
...赵观澜。
那是她落井,被光芒吞噬后,记得的最后三个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