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闲从来不是没苦硬吃的人,没有一上来就要把阖府上下的一日三餐给全包了。
他早上起来溜去厨房也只是观摩一下人家今天做什么早饭,顺便跟人家聊聊菜都是上哪买来的。
张府的食材有两类,一类由府中下人每天出去采买回来,一类由签了契约的人家每天送到府中。
值得注意的是明朝官员不能在自己任地上置办产业,也就是说张府名下在京师没有田庄商铺,连官员府邸往往都是反复易手,极具流通性。
张居正要买地养老也只能在自己家乡那边买!
在京师当官,当真就是吃喝住行都得花钱。
像张居正这样声名远扬且身居高位的大官,日子可能还过得下去,那些品阶低的小官真就宁愿自请出去地方上当官了。
今天天气明显暖和起来了,一大早就有了点由春入夏的热意,顾闲边跟人聊天边顺手焖了瓶补气提神的养生饮子供张居正带去衙署,说是喝了中午胃口会好些。
张居正本想拒绝,想想昨晚连睡眠都好了不少,又让游七接过顾闲备好的饮子。
作为回报,张居正给顾闲列了张书单,让他从今天开始读。这些书家里都有,不必花钱另买!
顾闲:?????
不对劲,这不对劲。我给你准备好喝的饮子,你居然给我列书单!
早知如此,就不给他送饮子了!
这天不必早朝,张居正拎着饮子到当值的地方,高拱已经到了。见张居正入内,高拱笑着打趣:“今天你小舅子没带上那只鸭子送你了?”
张居正回道:“带不来,已经吃了。”想到昨天那光烤鸭和配菜就占了半张桌子的新鲜吃法,他难得地多夸了一句,“味道还不错。”
高拱听张居正居然都这么夸,顿觉稀奇。再一看,张居正还带着喝的来,不由凑过去问:“你这带的什么?”
内阁这边属于内衙,每天会由光禄寺那边准备饭食。
只不过光禄寺设在宫外,饭食送过来难免不那么热乎,大家吃得都不怎么舒心。
嘉靖皇帝后期一度久居西苑,不怎么在内廷办公,但按照规定内阁必须有一个阁臣全天候留守。
那时候高拱还是晚辈,时常当那个留守的,比张居正多吃了好几个月的光禄寺饭食,已经有些腻味了。
张居正说:“闲哥儿一大早煮了让我带上,我也没喝上,不知道是什么饮子。”
说着他打开了皮水囊的壶口,一股热意先涌了出来,而后是涌入鼻端的清淡香气,还没喝到嘴里,已觉精神一振。
民间饮子花样多,冬日有热饮,夏日有冰饮,皆有自己的独家秘法,只不过市井中流行开的大多是酸梅饮子之类的。
别的不是喝着太费事,就是味道不怎么样,像顾闲这样煮什么都好喝的实在少。
高拱比张居正年长十来岁,对待这个相识多年的同僚兼好友也没客气,笑着说道:“给我分点。”
张居正很大方地给他倒满一杯。
不想倒到一半,徐阶几人进来了。
高拱笑容敛了敛,心道以前皇帝在西苑,一个两个都不乐意值守内阁,现在倒是天天来了。但这会儿还没完全撕破脸,他还是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
徐阶笑问:“你们这是在分什么?当值期间可不能带酒来喝。”
张居正无法,只得又给徐阶他们讲了这饮子是怎么回事,问徐阶他们要不要也分上一杯。
几位阁臣这么分了一轮,张居正带来的饮子便见底了。他自己喝上时只剩小半杯了,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面对宾客僚属与家中后辈他可以始终冷脸以对,但对上眼前几位前辈却是得保持足够的尊敬。
许多想做的事终归是绕不开他们。
张居正顿了顿,神色淡淡地跟着众同僚一起喝尽了杯中还冒着热气的饮子。
他还年轻,不着急。
……
顾闲喜提一张簇新的书单,老老实实在家看了小半天书。到下午他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决定出去遛弯。
郑大跟着顾闲一起读了半天书,见他要出门忙迈步跟上。
他听人说有些人家找书童得挑年纪小的、长得好的,现在难得有人愿意雇佣他,郑大非常珍惜这个机会。
顾闲天生精力旺盛,昨儿已经往法华寺那边转悠了一圈,今儿准备往南边走走。
郑大话不多,只沉默地跟着顾闲。接着他就眼睁睁看着顾闲随时随地混入人堆里头,不知怎地就与人家熟悉起来了。
今天的太阳有点大,有群役夫正围着个水井打水喝,顾闲凑过去好奇地问:“你们是从哪里的?”
“我们永平府来的。”那群役夫见他穿得好,年纪又小,只当是哪个大官家的孩子出来玩耍,语气颇为友好。
皇城脚下,个个都是他们惹不起的大人物!
顾闲一听,永平府,没听说过,不知在哪。他不懂就问:“永平府在哪儿?”
役夫说:“往北一点,在滦河入海那一带。”
顾闲听过这地方,昨儿王世贞还提起来呢,王世贞他爹就是去滦河那边坐镇,结果战事失利。
他再问滦河离京师多远,才晓得人家都打到家门口来了!
难怪严嵩只是给嘉靖皇帝吹吹耳旁风,王世贞父亲就连命都丢了。
要知道自己前头才被俺答打到签订“城下之盟”呢,后脚又被人来家门口挑衅,嘉靖皇帝哪能不生气?
顾闲与役夫们聊了一会,就知道他们服的是“柴夫役”,负责从京师周围运送木柴供应宫中使用。
普通老百姓的徭役分为银差和力差,银差可以交钱免役,每个月花个一二两银子免役;力差则必须去给官府白干活,这类差遣一般一年需要干两三个月,工钱是没有的,脏活累活是全归你的。
不交钱或者不应征算你家犯法,得抓你去坐牢!
柴夫这活儿倒是可以折银的,可惜永平府这些年不太平。
这地方往东走就是辽东。
近些年辽东有“十年八总兵”的说法,意思是辽东总兵没几个能干满两年的,全都会因为战事不利被撤职或者被砍头。
这也是张居正要搞改革的重要原因之一。
官不行、将不行、兵不行,整套班子自上而下都有问题,以至于朝廷年年都拿出巨额军费来搞边防,鞑靼还是经常来家门口转悠,女真也在东边时不时扒拉两爪子,各地更是动不动就爆发农民起义。
这样的小打小闹虽不至于让整个大明伤筋动骨,但看看眼前这些瘦弱的役夫就知道了,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哪里交得起一个月一两多的免役钱?
只能老老实实轮流按官府要求服役,按时按量填满供内廷所需的柴炭厂。
这不,歇歇脚、喝口水,役夫们又得继续干活去了。
瞧见役夫们累得汗流浃背,顾闲心中莫名生出些紧迫感来。
转念想到自己还没到要烦恼服役的年龄,亲哥又有两个免役名额可以暂且庇佑他一二,顾闲又放下心来。
实在不行,他也努力去考个秀才!给官府打白工是不可能的,他坚决不给官府打白工。
眼看天色还早,顾闲又去灯市那边溜达。
灯市算是城东最大的集市,这地方白天是看的是“市”,足足三条街全是商铺与摊贩,天南海北的货物汇聚于此,每天都热闹非凡。
而到了晚上,灯市看的就是“灯”,不过京师平时有宵禁,只有假节日老百姓才能到街上玩耍。于是每逢佳节,商户们点起的彩灯会将整个灯市连成煌煌灯海,据说连皇帝都爱带着大臣登上城楼观礼。
午后许多摊贩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要么收拾收拾准备回家,要么聚在一起聊聊天。
好在顾闲带出来的钱早花了个七七八八,倒没准备买什么,只想看看都有啥卖。
他正饶有兴趣地听两个摊贩侃大山呢,就听不远处有人在讨饶:“不是我们不给,而是实在没有本钱去拿货了,前几次的货款还赊着……”
那伙来赊账的人冷笑:“连货都拿不出来,你这店怎么还开着?”
这家伙声音有些尖利,听在耳里透着点儿刻薄,顾闲一听就知道对方应该是个阉人。
南直隶那边也有不少阉人,早年同乡文徵明去世,顾闲跟着兄长过去吊唁时就曾见到有阉人去文家。
当时那阉人说话就是这个调调,顾闲觉得新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见对方面白无须,与文家人说是奉义父李芳之命来给文徵明送葬。
只是当时那阉人没眼前这几个家伙那么盛气凌人而已。
众摊贩顿时都噤声,仿佛生怕被对方注意到自己。
直至对方给那店主撂下个交货日期走了,周围的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摊贩们不再是那大气不敢喘的模样。
顾闲不懂就问:“那些家伙怎么回事?”
旁边的摊贩给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说:“小孩子别瞎问,这些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顾闲看了眼那不停抹眼泪的店主,多少也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他没了闲逛的兴趣,正想回家去,就见一只脏兮兮的鹅苗从旁边钻出个脑袋来,脖子又细又长,朝着顾闲发出“呱”的一声鹅叫。
顾闲:?
他抓起那只又脏又瘦的小鹅问了一圈,都说不是他们丢的。
有个老资格摊贩说道:“估计是前段时间卖鹅苗的家伙没注意走丢的,他早卖光鹅苗走了。”
鸡鸭鹅大多都是春天或秋天买苗,过了时节一般就很少人来卖了。
这鹅苗蔫了吧唧的,瞧着能不能养活都不一定,众摊贩都不太稀罕,让顾闲喜欢就自己留着养。
顾闲顿觉刚才的愁闷一扫而空。
他就知道自己出来一趟肯定不是为了听那么多糟心事。
一切都是因为他与这鹅有缘!
鹅好,鹅超凶,养着还能看家护院,最重要的是这鹅苗是他白捡的,不花钱!
考虑到张居正似乎有点洁癖,家里永远都干干净净的,顾闲决定带着这只捡来的小鹅去法华寺一趟。
先找悟真和尚借桶水给鹅洗个澡再带回去!
顾小闲:姐夫,鸭鸭没了不要紧,我养大鹅送你上班[狗头叼玫瑰]
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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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啦!熬夜一晚,连续几天都蔫蔫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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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