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梦 第9章 法庭上的回响

法庭内，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气氛已趋白热化。

公诉人与李文澈律师凭借高度的默契，依据现有证据链条，对被告人张叔形成了排山倒海般的指控压力。然而，张叔如同一枚被弃置的棋子，面对连番质询，始终面如枯槁，机械地重复着那套早已背熟的供词——所有行为均系他个人对安父积怨已久所致，与其他任何人无关。他的辩护律师则紧紧抓住“证据链无法指向第二人”，进行着顽强的、近乎狡辩的防御。

安晚卿坐在被害人席上，听着张叔那套冰冷彻骨的说辞，看着被告亲属席上奶奶那副仿佛置身事外、甚至嘴角还隐含一丝若有若无讥诮的镇定模样，只觉得一股混杂着愤怒与绝望的血气直冲头顶。她双手在桌下死死握拳，指甲深陷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印痕。

“审判长，”李文澈再次起身，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递出来，依旧沉稳，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我方坚持认为，本案存在明显的幕后操纵迹象。张叔的动机陈述存在重大且无法自圆其说的不合理之处，其甘愿承担远超个人恩怨的全部罪责的行为，严重违背常理与人性……”

“反对！”对方律师像被触动的弹簧般立刻起身，“公诉方及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代理人，一直在进行毫无证据支持的臆测和煽动性陈述……”

审判长敲了下法槌，声音沉闷却极具权威：“反对有效。请原告代理人围绕现有、已被法庭采信的证据发表意见。”

唇枪舌剑，每一句都如同无形的刀锋，在庄重的法庭上空激烈对撞，迸发出看不见的火花。局面似乎陷入了令人焦灼的僵局，那堵由谎言、权势和扭曲的忠诚构筑的高墙，看似坚不可摧。

安晚卿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安老夫人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砰！”

法庭那扇厚重的双开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突兀而响亮的撞击声，如同惊雷，骤然打破了庭内凝滞而激烈的气氛。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那片突然涌入光线的区域。

只见一个身形挺拔、眉宇间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的少年，正以一个保护性的姿态，护着一个面容苍白毫无血色、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的少女，站在门口。一名法警上前试图阻拦，乔洛森快速而清晰地低声交涉着，语气坚决。

安晚凌的目光穿越重重人影，直直地、无畏地落在审判席上，她提高声音，清亮的嗓音因之前的奔跑而微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

“审判长！抱歉打断庭审！我是被害人安氏夫妇的女儿安晚凌，我请求提交紧急休庭申请！并呈递足以影响案件定性、刚刚获取的关键性新证据与证人证词！”

此言一出，满庭哗然！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安晚卿猛地站起身，双手撑住桌面，不敢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个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妹妹。杨梓潼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

而一直稳坐钓鱼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安老夫人，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里露出了措手不及的的惊慌。身边的亲属们也顿时骚动起来，交头接耳。

“肃静！”审判长重重敲下法槌，威严的目光扫过安晚凌和乔洛森，又看向一脸震惊但迅速恢复镇定的李文澈，“原告代理人，对此作何解释？”

李文澈虽然内心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冲击，但他反应极快，立刻起身：“审判长，我当事人及我方律师团队对此新证据的出现亦属刚刚知悉，但既然我当事人安晚凌声称该证据至关重要，直接关乎案情真相，我方完全支持其申请，并恳请法庭依法审查，准许休庭！”

审判长与左右陪审员低头进行了迅速的交流。

“鉴于法庭出现可能根本性影响案件审理走向的重大新情况，”审判长沉声宣布，声音回荡在寂静下来的法庭内，“本庭准许休庭申请！休庭三十分钟！法警，引导申请人及相关人员至合议庭旁边的会议室！控辩双方代理人一同前来！”

这突如其来的休庭，让整个法庭像炸开了锅。安老夫人脸色铁青，在亲属和律师的簇拥下匆匆离席，经过安晚凌身边时，那阴鸷冰冷的眼神让人令人不寒而栗。

会议室内，气氛同样紧张。除了审判人员、双方律师，那位被乔洛森紧急接来的周妈也在场，她双手紧握，身体微微发抖。

“周阿姨，您别怕。”安晚凌上前一步，握住她冰凉粗糙的手，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您能把听到的真相说出来，已经是帮了我们天大的忙。我和姐姐，一辈子都会记得您的恩情。”

乔洛森站在一旁，此刻他刻意收敛了平日的散漫，展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担当。他接口道，声音清晰而肯定：“周妈，安全问题您不必担心，既然您现在在乔家工作，乔家就不会坐视不管。我父亲已经知晓此事，我可以代表乔家向您保证，我们会确保您和您家人的安全，您今天站在这里，是为了正义，没有人能因此伤害您。”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仿佛坚实的后盾。周妈抬头看了看乔洛森，又看了看眼神真诚的安晚凌，紧张的情绪似乎缓解了一些，她嗫嚅着：“我……我就是个下人，我怕……我怕说不好……”

“您只需要把您听到的、看到的，如实告诉法官就好。”安晚凌柔声鼓励，“真相是什么，您就说什么。您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是为了让我的父母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这番开导，如同春风化雨，渐渐驱散了张阿姨心头的阴霾和恐惧。她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重新聚起一点勇气，用力点了点头。

随后，在审判长的主持下，安晚凌清晰陈述了发现证人的经过，乔洛森呈上了紧急整理的书面证词记录，并明确表示证人本人已到庭，随时可以依法出庭作证。

公诉人仔细阅读了证词记录，眼神越来越亮，他与李文澈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压抑不住的振奋与希望。

“审判长，”公诉人立刻表态，声音中气十足，“这份证词内容直接指证了本案可能的幕后主使者，涉及案件最核心的犯罪动机与预谋过程，真实性需要立即核查，并强烈建议传唤证人到庭，接受质证！”

对方律师提出强烈反对，声称证词来源可疑，取证程序可能不合法，属于诱导所得，不能作为有效证据采信。

审判长在听取了双方简要但激烈的陈述后，略作沉吟，随即做出裁定：“传唤证人周氏到庭！恢复开庭后，立即对新证据进行质证！”

恢复开庭后。

当法警引着那位穿着朴素、神情虽紧张却不再慌乱的中年保姆周妈走上证人席时，安老夫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身体剧烈一晃，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被身边的律师死死按住胳膊，才勉强维持住坐姿。

在庄严的国徽下，在审判长的温和引导和公诉人条理清晰的询问下，周妈虽然声音带着颤抖，但还是一五一十地、清晰地复述了她当时在安家打扫时，偶然听到的安老夫人与张管家之间那段关于“在刹车上做手脚”、“给个教训”的致命对话。

这份旁证，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死水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彻底扭转了法庭上的力量对比。尽管对方律师在后来的质证环节中，极力质疑证人的记忆力、证言的细节以及她此时出面作证的动机，但在公诉人和李文澈缜密的反驳、逻辑严谨的追问以及对证人保护措施的说明下，其证言的核心内容可信度，被法庭初步采信。

最终，经过合议庭短暂而高效的评议。

审判长庄严宣判，法槌声落定乾坤：

“被告人张叔、王强，犯故意杀人罪，罪名成立，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但鉴于本案存在明确的授意、指使情节，其并非唯一且最终的责任人，其行为系受他人指使……依法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同时，本庭认为，现有新证据已形成合理怀疑，强烈指向案外人安赵氏涉嫌本案共同犯罪。本庭将立即将相关证据材料移送检察机关，并建议对安赵氏立案侦查，追究其刑事责任！”

法槌落下的声音，铿锵有力，如同正义的钟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安晚卿瞬间泪如雨下，积压了一年多的痛苦、委屈、愤怒和恐惧，在这一刻决堤。

安晚凌站在被害人席旁，身体微微颤抖，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开，巨大的悲伤与迟来的正义感交织袭来，让她眼眶发热，视线模糊，几乎站立不稳。

一只温暖而无比坚定的手，在她身后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她回过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乔洛森就站在身后，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漫不经心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清晰的关切、深沉的安慰，还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共同经历过风暴后的坚定支撑。

法庭另一侧，安老夫人面如死灰，眼神涣散，当法警正式上前宣布因涉嫌犯罪需对其采取强制措施时，她彻底瘫软在了座位上，所有的算计与威严，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化为乌有。

真相，虽迟但到。

黎明前的至暗已然过去，天光，终于破晓，照亮了法庭，也照进了每一个渴望正义的人心中。

五人静立在墓前，照片上的父母笑容依旧温煦。李文澈上前一步，声音沉静而郑重：“安先生，安太太，案子…结了。真凶，都已绳之以法。”

话音落下，却没有想象中的释然。一股更沉重的静默弥漫开来。

安晚卿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微微抽动。杨梓潼默默揽住她，给予无声的支撑。她恨极了奶奶的狠毒，可“奶奶”这个称呼所代表的过往温暖，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安晚凌站在姐姐身旁，清澈的眼底盛满了迷茫与伤痛。她比谁都理智地追寻真相，可当真相如此**地指向血脉至亲时，那份冷静也化为了无处着力的空洞。她们未来该如何定义“家”，又该如何面对那份被彻底玷污的“亲情”？

乔洛森站在几步之外，目光落在安晚凌单薄的背影上。他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心中那份因帮她达成目标而产生的轻松感，早已被更浓烈的心疼所取代。

告慰了逝者，却无法安抚生者。真相背后，是她们必须用一生去消化和面对的，亲情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