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演我千百遍 第2章 春风渡

这是江菀之第一次觉得关自己的小屋是如此逼仄，她依稀记得那时来了很多人。

匆匆赶来的棠侯已不足为奇，更重要的是两位修士的出现。

屋内除去江菀之外共有四人——一言不发的棠侯夫妇、从戚夫人手中救下江菀之的碧玉仙子以及春风堂的钱先生。

四人中的态度她也已摸清，棠侯对她的生死漠不关心，春风堂的钱先生则与碧玉仙子观点一致。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有两位仙人保她活，那眼前的危难便解了。

但江菀之并不认为这两位仙人会比棠侯夫妇好应付——碧玉仙子来得太及时了，这意味着这些仙人一直都在暗中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一天，江菀之第一次离开这间待了整整十六个多月的狭小隐蔽房间。

只可惜在她意识渐渐清醒时，已离开了棠侯府，没机会看一眼侯府中的景色。

江菀之并没有睁开眼，只是静静听着，一个熟睡中的懵懂无知的婴孩比醒来的更能让这些仙人放松警惕。何况就算听到了又如何，这个年纪的孩子什么都记不住。

“可怜这孩子，棠侯和戚氏竟连个名字都不愿给她留下。”

是碧玉仙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哀叹，“虎毒尚且不食子，戚氏说得不错，这孩子有仙缘，免了凡间俗名，了断这孽缘，或许也是件好事。”

“戚夫人也不过是人之常情，仙子又何必怨她？”

这想来就是春风堂的钱先生了。

碧玉仙子沉默不语。

什么情况能让一个母亲能对自己的孩子痛下杀手，又还能被称作是人之常情呢？

碧玉仙子和钱先生又谈了些事，其中最重要的信息就是碧玉仙子是打算将江菀之留在春风堂，托付给钱先生了。

她听到木门开阖的声响，钱先生走了，又有人来了。

春风堂内瞬间香霭云飘，紫气缭绕，显露出一凛凛威严男子来。

江菀之看不见来者的样貌，却可以通过身周五行灵气的波动知道对方也不是凡人，甚至修为还隐隐在碧玉仙子和钱先生之上。

更诡异的是，江菀之已清楚沛州棠县灵气稀薄，算不上钟灵毓秀之地。可她分明感受到混元真气，虽为后天凝聚之物，却是许多修士梦寐以求的大造化。

那位仙君的掌上浮现出一已有些枯萎的青莲，泛有浅浅金光，同碧玉仙子道：“若非天雷催化，她本该由此莲蕴满三百六十五载。留此夺天地造化之物者修为必远胜于我等，虽托生棠侯家，却无亲情羁绊。你我闭关少则数月，又能陪她多久？今日不留她在春风堂，来日养得生性凉薄，又如何借她解沛州之难？”

碧玉仙子又看了江菀之几眼，最后别过面去，随那位仙君一并离开了。

独留江菀之一人梳理着已有的信息。

自己竟是被他人有意复活的。

加上戚夫人和棠侯，目前至少有六个人知道她身世的异常，虽说暂时危及不到她的性命，但谁又说得准明天呢？

对江菀之而言，这样的风险还是太大，她必须尽早有自保之力。

*

火盆内薪炭烧得正旺，院外却竹柏丛生，花满庭春，郁郁苍苍，与别处相异。

钱先生的春风堂，四季如春。

从棠侯府到春风堂，除去戚夫人的威胁，再多上一点自由，江菀之的生活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直到一个名叫顾峥的孩子被送到钱先生的春风堂。

这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那天竹箬正带着江菀之到屋外去晒太阳。竹箬曾是个孤女，本非棠县人士，后不知什么缘故，留在怀山村，平日里随钱先生习些医术，处理事务。江菀之遥遥就看见一沉香方形车舆，配有四匹龙马，皆通体雪白，正向春风堂行来，从外就知不是凡尘中人。竹箬也注意到了，连忙去堂内请钱先生。

车内出来一人眉如漆刷，眼射寒星，威风凛凛，却暗含狠戾之色。男人落地很稳，在确认马车的确停稳后，弯下腰，从车厢内接出一个约七八岁的男孩。

江菀之听得清清楚楚，钱先生唤来者为“卫四长老”。

以及那车厢上悬挂的灵宝葫芦，无一不是在告诉她，来人与前世围剿她的仙门十二世家中的苍梧卫氏有关。

但苍梧卫氏以丹道为长，乃是赫赫有名的丹修世家，蕴天地造化于灵丹圣药，辅以悬壶济世，广积功德，与钱先生的春风堂也算相合。但苍梧卫氏虽未必人人都慈眉善目，但都有修医家功法，倒未曾见这般自带凶气之人。

转念一想，天地灵气盈亏相续，眼下又正值枯竭之际，看样子苍梧卫氏仍在仙门林立中保有一席之地，有一众能人异士也不足为奇。

卫四把顾峥留在了春风堂。

但钱先生待顾峥可上心多了，江菀之经常能看到钱先生耐心教顾峥识草辨药的身影。除此之外，那位卫四长老每月都会带些修士来春风堂指点顾峥剑法，看样子顾峥应该是苍梧卫氏要着重培养的弟子。

托顾峥的福，不仅春风堂热闹多了，江菀之也有了名字。

钱先生的春风堂内，除了煎药炼丹的童子，几乎没有与顾峥同龄的人了，而那些童子通常都专心掌着火候，既不跟人随意说话，也不喜欢别人来打搅自己。而顾峥也不太喜欢和怀山村中的孩子们一起玩耍，毕竟他是个修士。

因此江菀之就成了顾峥的倾诉对象。

他修行上遇到的困难，被钱先生或卫四请来的仙师训斥后也都会跟江菀之说。

可惜那些困难作为孩童的江菀之是无法给他点拨一二的，多数时候也都是些小问题，过个三四天，顾峥自己就悟了。

江菀之听得昏昏欲睡，还得强撑着陪顾峥。

在她长达数月的陪伴下，顾峥总算在挥舞着他那把小桃木剑时说了句有用的——“总有一日，我也要和广德应乾天尊一样，一剑平天下。”

上一世出现在玄都劝江菀之收手的白衣先生，正是顾峥口中的天尊的一道分身。

说得久了，顾峥才发现眼前这个已经两岁多的小女孩还没有名字。

顾峥似乎找到了新乐趣，每每得空时就取来凡间的典籍，仿着凡人，却是瞧了很多篇都不甚满意，直到读到“菀彼青青”时，江菀之一听“菀”字就咯咯笑了。

自那以后，顾峥就总是叫她“菀菀”。

竹箬和钱先生见顾峥这么喊，发现江菀之一天天长大，是该有个称呼，便也随他去了。

江菀之五岁时，钱先生觉得该给她启蒙了，便让她跟同龄的孩子一起去乡塾跟教书先生学识文断句。

棠县的人都知道江菀之本是棠侯之女，因一岁时得了场大病，高烧不止，病弱后依旧体弱，于是送到钱先生的春风堂静养。不过顾峥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在他眼中，分明是棠侯一家嫌弃江菀之，才将她抛弃——顾峥他总觉得这个妹妹一直有点呆，对事物的反应总是慢一拍。

江菀之算着自己在乡塾的日子也差不多够了。

那一天，顾峥练完剑回春风堂找江菀之玩，却看到江菀之一个人坐在春风堂外的一棵大槐树下抱膝沉思。

顾峥很少见到江菀之有这样的神态，在他的印象里，江菀之几乎每天都是笑着的。

顾峥坐在江菀之旁边问道：“怎么了？”

江菀之不理他。

顾峥：“县里那些孩子欺负你了？你说出来，我替你教训他去。”

这时，江菀之才小声说了句：“没有。”

顾峥：“没有什么？”

江菀之：“顾哥哥，没人欺负我。”

顾峥看江菀之不是很想说的样子，也不逼迫，就静静坐在她旁边陪着。

江菀之觉得也酝酿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道：“顾哥哥，我爹娘是不是不要我了……”

顾峥挑了挑眉，问道：“谁跟你说的？”

江菀之扬起头，望向顾峥：“他们都这么说。”

然后她歪了歪头，仿佛在认真思考一般，“他们说菀菀听着像在叫阿猫阿狗，只有没人要的小孩才只叫这种名字。”

顾峥可以看到那双眼眸中已泛起盈盈水光，江菀之的声音一直都很温柔，甚至有几分柔弱，如今更带着几分哭腔，让他一听就不由得心软了。况且，顾峥觉得菀菀这个名既然最开始是他取得，他就得负责。

“那你有什么喜欢的字吗？”

江菀之摇了摇头，“我就喜欢‘菀’字，很好听。”

顾峥想了想，道：“那叫菀之如何？”

江菀之点了点头。

私塾的夫子说过，“之，语助也”，顾峥会用这个字替换在她意料之中。

顾峥记得堂侯姓姜，便拿剑在地上写了这个字，问江菀之是否愿意拿这个字做姓。

“姜菀之？”江菀之当着顾峥的面念了几遍，拿这个名字去试钱先生已足够了，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顾峥觉得江菀之其实蛮喜欢这个名字的，就问她究竟哪里不好。

“我不爱吃姜，太辣了。”

顾峥听了就笑，他也不觉得用棠侯的姓合适——生而不养，枉为人父。

就用剑把“姜”字划去，重新写了个“江”字，读起来都一样。

江菀之终于心满意足，开心地抱了一下顾峥，起身就跑了。

顾峥跟在后面喊道：“菀菀，你还没告诉我是谁说的？”

江菀之样貌生得极好，又不爱惹是生非，私塾里哪有人拿她名字说笑？

但私塾里的确也有人爱捉弄她，想了想，她笑着道：“不说，就不说。要是说了，顾哥哥就要被县尉抓走了，我不要见不到顾哥哥。”

那天后县尉家的小儿子再也没敢招惹过江菀之。

*

江菀之一路兴致冲冲地跑回春风堂，推开门。

堂内，唯有一人坐于案前，赫然是钱金先生，因暂无人问医之故，正对着账簿，知有人来了，也未抬一眼。

这对江菀之而言没有任何打击。

她依旧兴高采烈道：“先生，我有新名字了——顾哥哥给我起的，叫江菀之。”

钱先生淡淡应了声，道：“只要你喜欢，就是个好名字。”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反应。

钱先生本名钱裕，丹术绝世，曾经无数医修都视其为不世之才，仅凭一手炼丹术便可纵横四海无阻，被各大仙门世家奉为座上宾，是如今医家赫赫有名的“三圣”之一。

而“江菀之”这个名字，当时仙门世家中应当不会有人不知道——白玉京天尊座下亲传弟子，衍天君的师妹，在正道群雄中一呼百应的元清仙子。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没有人会关心那个在玄都身死道消的魔头姓甚名谁，而在玄都一役前白玉京已对外称元清仙子闭关不出。

这世间也不会有人猜出那个声名狼藉的灭世魔头与那名满天下的元清仙子本是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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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