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老天看她们前面苦头吃得够多,剩下的路程竟出奇地顺利。
“玛莎!”陆茗背着延文绮,气喘吁吁地挤到队伍前方。玛莎正搀扶着一个腿部撞伤的老人,听到呼喊,回过头,脸上同样写满了疲惫和焦虑。
“前面……是不是快到了?”陆茗之前听过延文绮转述的天文台路线和特征,急切地问。
延文绮的目光越过玛莎的肩头,投向硬化路尽头那片稀疏林地的后方。一座灰白色的穹顶建筑轮廓在树影掩映中隐约可见——天文台。玛莎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添凝重,她飞快地用黎达语对延文绮说着什么,语速急促。
延文绮听罢,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地对陆茗翻译:“是,天文台就在前面不远了。但玛莎说,如果不能甩掉这些‘尾巴’,就算冲进去,也只会被它们困死在里面。天文台不是铜墙铁壁。”
陆茗意识到她该行动了。背上的重量、身后越来越近的嘶吼、还有延文绮脚踝传来的滚烫热度,都在提醒她,带着延文绮,她们不可能跑得过这些不知疲倦的怪物,更无法彻底甩开它们。一个念头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楚,却又无比清晰——分兵两路。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林中冰冷的空气和某种更沉重的东西一起压入肺腑。
“准备一下,我先把你放下来。小心点。”陆茗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延文绮感到不安。
延文绮依言,忍着脚踝的刺痛,“做什么?”延文绮单脚撑地站稳,看见陆茗问戴手套的乘客要回了自己那把长刀。
陆茗迅速转身,面对着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给我一把枪。你的枪。”
延文绮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手上那把有消音器的手枪递出,塞到陆茗手中:“之前怎么没说你会用枪?这个声音小点,不会吸引太多……”
陆茗却摇了摇头,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决绝而奇异的弧度,打断了她:“可我就要声响大的。”她的目光落在延文绮腰间的另一侧——那把没有消音器的、真正属于延文绮的手枪上。
延文绮瞬间明白了陆茗的意图,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不行!”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绝对不行!你一个人……”
“听我说!”陆茗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她,眼神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受伤了!我背着你,谁都跑不掉!玛莎!”她转向那个女义工,“你带她走,快!”她的者涵语玛莎完全听不懂,但那急促的语气和指向天文台的手势已经足够清晰。
陆茗的目光重新落回延文绮脸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担忧、不舍、还有不容动摇的坚决。
“十分钟,”陆茗伸出两根手指,声音斩钉截铁,“我保证,十分钟后,天文台见。”
延文绮死死地盯着陆茗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找到一丝动摇。但她看到的只有一片燃烧的冰原。时间在尸群的嘶吼中飞速流逝,延文绮猛地一咬牙,拔出自己那把没有消音器的黑色手枪,重重地拍在陆茗手里,枪柄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一定要回来!”延文绮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
“好。”
陆茗握紧了那把沉甸甸的手枪,感受着金属枪身上细微的纹路,还有属于延文绮的温度,仿佛握住了延文绮的手和某种沉重的承诺。她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延文绮一眼,随即猛地转身,长刀寒光一闪,两只最先从侧面扑来的丧尸头颅飞起,污血如喷泉般溅落在枯草上。
队伍在延文绮和奥威尔多次叮嘱下慢慢移动,所有人的身影都匿在植被的轮廓里。
而后方,尸群的洪流已经近在咫尺!
持刀直面汹涌的尸潮无异于自杀,陆茗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地将长刀插回背后的刀鞘,双手同时动作——左手放好那把黑色的手枪,尚有余温的金属触感仿佛带着延文绮的脉搏;右手则伸进裤袋,掏出一个亮橙色的、比水平略大的蓝牙音响。
她的手指拂过手枪握把上细微的防滑纹路,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然后,她按下了音响上最大的音量键,把音响挂在背上。
“苍茫的海角是我的爱,绵延的苍山脚下花正开……”
震耳欲聋、带着强烈电子合成鼓点的流行神曲《最炫者涵风》的旋律,如同爆炸般在寂静的林间轰然炸响!这极度人工化、充满喧嚣**的声音,粗暴地撕裂了森林固有的自然律动——风声、鸟鸣、树叶的沙沙声,都瞬间被淹没。它显得如此突兀、怪异、格格不入,充满了后工业文明的荒诞感。
这是从者涵街买的东西,便宜但嗓门十足,延续了涵壮南地区的血脉。
与此同时,陆茗又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信号弹,左手拇指用力一顶,拔掉了信号弹顶端的保险盖,将拉环狠狠拽下。
嗤——!
一道刺眼夺目的火红光芒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啸音,如同燃烧的彗星,猛地从她手中冲天而起!炽烈的红光瞬间照亮了周围灰暗的树林,也映亮了陆茗沾满汗水和污迹却异常平静的脸庞。
陆茗空出来的左手掏出延文绮的手枪,想象着她握住自己的手,连续射击——
声!光!两种最强烈的刺激信号叠加爆发!
“啧!”几发子弹很不给面子地描边了,陆茗不由得想到延文绮——都是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尸群的嘶吼声瞬间被这巨大的枪音彻底盖过。所有亡者的头颅,齐刷刷地转向了陆茗的方向,那些空洞的眼窝,仿佛被刺目的信号弹红光点燃了最原始的疯狂!嗬嗬的嘶吼汇聚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洪流,庞大的尸潮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轰然转向,朝着那个发出巨响和红光的渺小身影疯狂涌去!
“陆茗——!”延文绮的呼喊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尸群的咆哮中。玛莎用力搀扶着她,几乎是半拖半拽地随着人流向前冲。
延文绮被推搡着向前,却拼命扭着头,视线死死钉在陆茗消失的方向。那喧嚣的电子乐声,如同一个逐渐远去的、光怪陆离的噩梦,随着距离的拉开,首先变得模糊、断续,最终被林间的风声彻底吞噬。紧接着,那一点在幽暗林间顽强跳动的、指引着地狱方向的刺目红光,也在重重树影的遮蔽下,闪烁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视线里,只剩下幽暗死寂、如同巨兽之口的森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延文绮的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仿佛那里被生生剜去了一块。担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队伍在绝望的奔跑中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灰白色的穹顶建筑终于清晰地矗立在眼前——布隆内尔市某个并不知名的天文台。然而,透过那高大的围墙向里望去,不见灯光,只有一片死寂。再想想门口道路上疯长的野草,显然这里早已废弃了。
“没人了?诶,什么情况啊!”有人摸门,手上摸了一把灰,绝望地喊了出来。
“砸开啊!你叫能把门叫开吗?”奥威尔喘着粗气吼道,“没人又怎么的?没人——更好!”他的铁棍和罗根捡起的路基石狠狠砸向门上的粗大U型锁链。火星四溅,金属扭曲变形的声音刺耳无比。
“哐当!”锁链终于断裂落地。
“快!快进去!”奥威尔用肩膀顶开沉重的大门。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入这个看似安全的堡垒。奥威尔和几个还有力气的男人迅速合力,将里面沉重的金属长椅、废弃的柜子等东西死死顶在门后。天文台外围那堵一层楼高的围墙,此刻也成了隔绝外界恐惧的坚实屏障。
当最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奥威尔和罗根合力将大门锁死,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死里逃生的巨大虚脱感席卷了每一个人。大厅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人们不顾地面厚厚的灰尘,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带着土味的空气。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沉浸在庆幸之中。延文绮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脚踝的刺痛在高度紧张时被忽略,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手机,虚拟秒针在寂静中发出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
九分三十秒……九分五十秒……十分钟!
表盘上的数字冰冷地跳动着。约定的时间到了!
围墙外,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令人不安的嘶吼。没有熟悉的脚步声,没有那个带笑的声音。
十分钟零五秒……十分钟二十秒……十二分钟!
延文绮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双手撑住地面,咬着牙,不顾脚踝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竟然硬生生地站了起来!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动在她眼中燃烧。
“你要干什么?”一直留意着她的奥威尔立刻察觉,压低声音急促地问,唯恐惊动外面的东西。
“她没回来!我得去找她……我去找她!”延文绮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钢铁般的决绝。她试图迈步,脚踝的剧痛让她身体一晃,但她硬是忍住了,甚至尝试着用那只伤脚轻轻点了一下地。
“你疯了?!脚都这样了!一个人出去送死吗?!”奥威尔一个箭步上前,挡在她和门之间,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担忧。
“让开!”延文绮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血丝密布,“她是为了我们才……”
“不行!要去也是我去!”奥威尔寸步不让,眼神同样坚决,“这里还需要人守着!刚好你……”
“正因为如此!”延文绮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大厅里那些惊魂未定、如同惊弓之鸟般蜷缩着的人们,“奥威尔,你看看他们!你是他们真正的定心骨!你要是跟我出去,万一回不来,或者外面有什么东西趁机冲进来……这里的人怎么办?只靠罗根一个人吗?”
奥威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些充满依赖和恐惧的眼神。他高大的身躯僵住了,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延文绮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穿了他的冲动。他是战士,保护平民是他的本能。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延文绮突然感觉脚踝处那火烧火燎的剧痛……消失了?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用那只受伤的脚踩实地面,施加力量。只有一点点残余的酸胀感。
她又用力踩了一下,甚至尝试着蹦跳了一下!
“你看!”延文绮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更多的是不顾一切的急切,“好了!我的脚没事了!我能走!我能跑!”她再次试图绕过奥威尔,“我必须去!奥威尔,让开!”
“不行!太冒险了……”奥威尔依旧挡着,但语气已不如之前坚决。就在他伸手试图阻拦延文绮的刹那——
一个轻灵得如同猫儿般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一人多高的围墙顶端。夜风吹拂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天幕的微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拔的轮廓。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平复下来的喘息,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中漾开清晰的涟漪:
“你们吵什么呢?这么热闹。”
是……
是陆茗!
她回来了!带着夜风的微凉和狂奔后的热意,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几道黑色的污迹横过脸颊,冲锋衣上沾满了尘土和草屑,显得有些狼狈。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历经艰险后的从容和一丝狡黠。
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大厅里的人们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恐惧,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围墙上那个身影上。
梁上君子不能久当,陆茗感觉体力够了便扒着围墙边缘轻灵落地,转身——
延文绮的身体比她的思维反应更快。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名字和身影在疯狂燃烧。她像一支离弦的箭,拖着那只刚刚“痊愈”的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围墙下方。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张开双臂,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地、紧紧地抱住了刚刚从围墙上轻盈跃下的陆茗!
那拥抱的力道之大,不输对方在自己昏迷转醒后的那个拥抱,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尚未散尽的恐惧余烬。
陆茗的身体瞬间僵硬。她完全愣住了,瞳孔微微放大,清晰地感受到延文绮身体传来的剧烈颤抖和几乎要勒断她肋骨的力道。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炽烈,与她认知中那个极度抗拒身体接触、冷静自持的延文绮判若两人。一丝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暖流猛地冲上陆茗的心头,让她鼻尖微微发酸。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抬起手臂,回抱住这个颤抖的身体。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延文绮后背衣料的瞬间——
延文绮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迅速地向后退开一小步。她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浮起一层极淡的红晕,眼神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是呼吸还有些急促。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陆茗,随即移开目光,仿佛刚才那失控的拥抱从未发生过。
陆茗的手臂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拥抱的触感和骤然失去的温度。那丝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遗憾所取代,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她看着延文绮迅速恢复平静的侧脸,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放下了手臂。
笑意再度从脸上浮起——
好吧。
至少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