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文绮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漂浮在无垠的虚空里。没有疼痛,没有恐惧,只有一片令人心安的暖意包裹着她。不知何时,脚下触到了柔软的实体。她低头望去,竟是一片茵茵绿草,一直蔓延到无边天际。微风拂过,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清新气息,吹散了记忆里残存的浓稠血腥和硝烟。
温暖的光线洒在身上,驱散骨髓深处透出的寒冷。远处,一轮巨大的、橘红色的夕阳正缓缓沉向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与金黄。光线柔和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宁静。她似乎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纯粹的落日。
一个模糊的光团,如同被夕阳熔化的金子凝聚而成,蹦跳着从光晕深处朝她跑来。那光芒渐渐勾勒出一个孩子的轮廓,看不清眉眼,只有温暖的光晕勾勒着他小小的身形,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孩子停在她面前,仰起头。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瞬间攫住了延文绮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电流穿过脑海,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穿过那温暖的光晕,轻轻落在孩子柔软的头发上。触感如此真实,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青草的微凉。
“是……”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
孩子在她掌心蹭了蹭,无声地微笑起来。那笑容纯净无瑕,充满了纯粹的快乐。他忽地转身,迈开小小的步伐,欢快地朝着那轮正缓缓沉入地平线的巨大夕阳跑去,仿佛要去追逐那最后的光明。
“等等!”延文绮失声喊道,巨大的惶恐瞬间淹没了她。她不能让他消失!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抬脚就要追上去。
就在她迈步的刹那,那追逐落日的小小身影突然停住,转回头来。尽管面目依旧模糊在光晕里,延文绮却清晰地“感觉”到他摇了摇头。一股无形的、绝对的力量瞬间锁定了她,双脚如同被钉在了这片柔软的草地上,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孩子抬起小小的手指,指向她的身后。
延文绮猛地转身。
就在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下,静静地站着另一个人影。夕阳的金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形,瘦削而挺拔,穿着一身深色的冲锋衣,衣摆沾染着泥泞和深色的污迹。她微垂着头,长发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颊边,看不清表情。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难以言说的东西,沉甸甸地笼罩着她。她抬头,目光穿透摇曳的光影,牢牢地锁定在延文绮身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重量,安静且悲伤,令人心悸。
就在这时,唇上传来一阵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带着急促的气息。一股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猛地灌入她的喉咙,强行挤走了那片虚幻的、阳光青草的气息。
“咳——!咳咳!”延文绮剧烈地呛咳起来,肺叶火烧火燎地痛,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后背肩胛骨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那片宁静的绿野、温暖的落日、追逐光芒的孩子、树下静立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吹散的雾气,瞬间支离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公路地面,是弥漫在口鼻间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硝烟混合的死亡气息,是耳朵里嗡嗡作响的尖锐耳鸣。灰暗的天空沉沉地压在头顶,浓雾如同冰冷的裹尸布缠绕着四周。
一张沾满血污、汗水混着泪水、写满了巨大惊恐和悲伤的脸庞,在她模糊晃动的视野里骤然放大。
是陆茗。
“延文绮!”陆茗的嘶喊带着哭腔,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刺穿了延文绮嗡嗡作响的耳膜。
在看到延文绮睁开眼的瞬间,陆茗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随即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她猛地俯下身,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延文绮。那力道如此之大,几乎要将她揉碎,仿佛溺水之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冰冷的冲锋衣布料紧贴着延文绮的脸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陆茗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疯狂的速度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传递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狂乱。
这不顾一切的拥抱只持续了一瞬。陆茗像是突然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对、对不起!我忘了你的伤!你怎么样?哪里疼?是不是压到你了?”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手指悬在空中,想碰触延文绮查看伤势,又害怕弄疼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手足无措的巨大慌乱中。
延文绮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肩和后心撕裂般的剧痛,视野边缘依旧残留着眩晕的黑影。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扫过陆茗泪水纵横、狼狈不堪的脸,扫过她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双手,最后落到自己左手腕的黑色电子表上。
她看不清,但是——时间!时间在流逝!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冲散了身体的剧痛和残留的迷惘。她猛地试图撑起身体:“多久了?我……昏迷了多久?”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一分多钟。”回答她的是雅什卡。这位医学生正跪在旁边,脸色苍白如纸,远处的图娜则慌忙地给埃莉诺止血。鲜血已经染红了图娜的双手和前襟,也染红了埃莉诺身下的地面。雅什卡则在她醒转后跑过去帮忙,试图进行更有效的包扎。埃莉诺双目紧闭,嘴唇青紫,显然因剧烈的疼痛和失血陷入了昏迷。
“我怎么了?”她向着雅什卡的背影问。
“左肩有撞击伤——这个你应该知道。脖子上还有一道小伤口,我给你处理好了,但得小心。”
所谓小心,自然是不能碰到脏血。
延文绮摸摸脖子,触碰到绷带和下面的无菌纱布。
她咬咬牙,撑着手臂想要起身,却被陆茗按住肩膀:“再躺一会儿,你的伤——”
“没时间了!”延文绮打断陆茗的话,执拗地推开对方的手。左肩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陆茗已干涸的泪水再度盈起,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哀求她别动。但看到延文绮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终究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妥协地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托住延文绮的后背和腋下,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将她扶坐起来。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让延文绮疼得倒抽冷气。
“奥威尔……呢……咳……”延文绮站起后刚一开口,就被呛咳打断。
“他没事,”陆茗立刻接话,又给延文绮顺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车上给其他人说明情况。”
视线终于稳定了一些。延文绮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奥威尔正站在巴士敞开的车门前,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对着车内惊魂未定的乘客大声吼着什么,显然是在说明当前不妙的处境。两个持枪的乘客紧张地围在四周警戒,目光不断扫视着浓雾深处。
就在这时,其中一人见她已经清醒,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手里托着一把黑色的警用□□——正是马修掉落的那把。
“给,”他把枪递向延文绮,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你的枪没子弹了……这个……或许你用得上。”
延文绮的目光落在枪身上,微微颔首,声音沙哑:“谢谢。”她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稳稳地接了过来。她低头细看,左手摸索一阵,终于在枪身侧面的卡榫上一按,弹匣“啪”地一声滑落下来,被她稳稳接住。随即,她将自己那把打空了子弹的手枪也退出了空弹匣。
她将警用手枪弹匣里的9毫米子弹一颗颗迅速退出,黄澄澄的子弹落入她摊开的掌心,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然后,她熟练地将这些子弹压进自己手枪的弹匣里。做完这一切,她才犹豫了片刻,将空了的警用手枪藏在路边的灌木丛。
陆茗一直紧挨着她,几乎是贴着她站立,目光片刻不离地锁在她身上,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再次倒下消失。这种过度的、如同看守珍宝般的紧张,让刚刚经历生死、神经依旧紧绷的延文绮感到一丝异样。她瞥了陆茗一眼,对方立刻察觉,沾着泪痕和血污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笑容。延文绮心中那点异样被更深沉的疲惫压下,移开了视线。
“扶我过去。”延文绮对陆茗说,示意巴士方向。
陆茗立刻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步步走向巴士。
奥威尔看到她们过来,立刻停止了讲话,跳下车迎上前,脸上写满焦虑:“延!你怎么样?”
“问题不大。”延文绮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带着一种强行凝聚起来的冷静,“长话短说。奥威尔,问问车上,有没有熟悉附近地形的人?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不能等!”
奥威尔立刻转身,对着车内用黎达尼亚语大声重复了延文绮的话。短暂的沉默和骚动后,一个穿着印有“社区义工”字样马甲、大约四十多岁的女人挤到了车门边。她脸色苍白,但眼神还算镇定。
“我……我叫玛莎,”女人声音有些发抖,但努力维持着清晰,“我朋友是山下橡树小学的老师。去年秋天,她带学生们去过山上的一座旧天文台搞活动……那里很偏僻,周围几公里都没什么人家,有很高的围墙,说是防山猫的……也许……也许能暂时躲一躲?”
“天文台?”延文绮眉头紧锁,往上的山路可不好走,尤其考虑到还得带着好几个伤员。
“或者……或者下山!”玛莎急忙补充,她显然也很想离开,“我知道有条小路能通到山下!那里有个民兵训练点,不远处就是警局!警察和民兵肯定有办法对付这些……这些怪物!”她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两个选择。延文绮的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天文台位置高,易守难攻,但山路崎岖,伤员移动困难,且未知补给情况。下山寻求武装力量的庇护听起来很不错,但……
她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边的陆茗,接着复述了一遍,寻求意见。这几乎成了一种在危机中悄然形成的习惯。
陆茗的回应快而坚决,斩钉截铁地摇头:“不能下山!”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穿透力,让玛莎眼中的希望瞬间黯淡下去。
“第一,”陆茗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得可怕,“刚才那个穿防暴服的丧尸,很可能就是山下警局的警察变的!所有人都想去警察局,但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是堡垒,还是更大的尸窝?谁敢赌?还有民兵,他们有多少人?多少弹药?能自保就不错了!”她的目光扫过玛莎,也扫过奥威尔和延文绮。
“第二,”她的视线投向浓雾笼罩的山下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层障壁,看到地狱的景象,“山下离北城区太近了!之前这里的枪声持续了那么久,就像黑暗里的灯塔!你们没听到吗?山谷缓坡下面,那些声音……一直在靠近!现在下山,就是把自己送到它们嘴里!”
延文绮总结复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敲碎了最后一丝侥幸。玛莎的脸色变得灰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反驳的话。奥威尔也沉重地点了点头,显然认同陆茗的判断。
延文绮深吸一口气,牵动了伤处,眉头紧蹙,但眼神已然坚定:“天文台。奥威尔,我们带愿意走的人去天文台。你……跟我们走吗?”她看向这位光头壮汉。
奥威尔毫不犹豫地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废话!留在这里喂怪物吗?我去跟他们说!”他转身再次对着车内,用更加洪亮、甚至带着点凶狠的语气宣布了决定。
话音刚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地从他们来时隧道的方向炸响!冲击波裹挟着灼热的气浪,瞬间撕裂浓雾,狠狠撞在巴士车身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车窗玻璃哗啦啦一阵乱响。大地仿佛都震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