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霙,宁王朝,武徽二年冬。
连日飞扬的白雪簌簌落落,覆在蜿蜒绵亘的皇城。
蒹葭宫内,她躁郁不安,稍露几分力气将云窗推出手掌般空隙,扑面而来的寒风拂开为数不多的清醒。
初入宫闱未满月余,十三豆蔻尚未能知怎样与人笼络。宫嫔们的目光或轻视,或同情,然而步履匆匆,无人愿意为她驻足。
她的身份——皇帝登基来首次亲诏入宫的待年稚儿——早已将她置入有苦难言的境地。
似是冗长的噩梦。
脑海中泛起重重回忆,五岁那年父亲求娶了户部侍郎的娇小姐,替代了已故母亲的位置。
父亲轻抚她红润的面颊,告诉我这位小姐待人和善,后来主母江柳氏进门,唤她:“雪烬,我必不辜负对你的心意。”
她并不懂得,只是亲切的唤这位江柳氏母亲。对生母的印象断断续续,一片模糊,依稀记得眸中有缱绻的光影,身姿窈窕,神态柔美。
府中的奶妈妈常与她说,自己满周岁时,咿咿呀呀去抓母亲的衣襟,正巧攥紧母亲袖口一朵并蒂芙蓉的花瓣。
于是生母爱怜地将她稳稳抱起:“灼灼芙蓉姿,不若取这二字为乳名。”
一年来,江柳氏都极尽职责,从不曾苛待分毫,由她弹琴作画,曲通文墨;父亲常将她放在肩颈处,教予谈兵论道,圣贤之理。
直至六岁那年,她新得了一个妹妹,难掩好奇之色,兴致冲冲的想要见上一面,却被嬷嬷们拦在门外。
她并不晓得,情真意切唤了无数次的母亲,究竟什么时候,余光不再留给她渴求的一瞬。
下学时常能见到亮堂堂的正厅内欢声笑语一片。雪烬此刻才明白,她是江家深宅的失恃孤女,自然不受下人待见。
有心肠溃烂之人,没了她制成新衣的时兴绸缎,吞了她精致可口的珍馐佳肴,更有甚者拿了她的首饰去典当了银子对酒。
她曾与母亲提及,江柳氏娇嫩的面庞浮起隐隐的不耐,“你若精心保管,怎会丢失?”
可雪烬,一双翦水秋瞳也曾亲眼所见妹妹雪莹不过扑蝶时掉了一只珠花,第二日就有十枚更精致的锦盒送入房中。
至于父亲,长久难见一面。这多年来最为亲昵的一刻,竟是在平步青云,位列从一品户部尚书后,要江家女儿入宫的圣旨。
江家,从未出过适龄宫妃。近些年他联合许多宦官朝臣,又有各部尚书助力,自然势力雄厚,城府深密。不仅需要一个卧在皇帝枕边的人博得圣宠稳住根基,更要为他谋探路途。
最重要的一层,嫡女入宫,也可作人质,若他日帝王猜疑,也可利用这个女儿,缓和帝王对江家下手的时间。
她第一次面对父亲近乎哀求的神色,轻轻阖眼,泪水滑落。
也是今晚,年轻的帝王踏入房中,瞧着眼前身量娇小,稚嫩满怀的女孩,口齿生冷,“你的好父亲,竟舍得将你送进宫来。”
他自见惯权谋之事,争夺太子之位时什么杨柳烟花,腌攒手段都尽收眼底。萧浔自然连孩童都不信,何况她并非总角之年,已然懂事知理。
御书房内,江延看似发自肺腑的言谈,将自己伪装成一心要为君王无私奉献的忠臣,甚至不惜双手让出年幼的爱女,只为了帝王身边有个可心人儿。
萧浔心底隐隐知道他的意思,将计就计,并未拒绝,顺势下了这样的旨意。
“你本可以参加两年后的大选,同其他姑娘一样名正言顺的进来。又或者,你若到了十四岁一个恩典提前入宫,也并非不可。”他眸中的猜疑,冷漠不加掩饰,“偏偏你的父亲,孤的江卿,一年都等不得了,这样将你轻贱,请来童养妃的身份。”
童养妃……童养妃!肱股之臣的儿女,权势显赫的大族,才能得到这原本用来彰显皇恩浩荡,与臣相和的恩典。
父亲是一步一步靠着自己爬上去的,近年来虽功绩颇丰,身居高位,却也远远当不起这个恩典。如今这名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作践,刺痛她挺直的脊背。
帝王冷笑,若江家当真重视这个女儿,怎会将她尚年幼时送进宫里,不过是为了混淆他的视线,误以为她很重要罢了!
“吃穿用度一律照常,不许饿着她就是了。”
不知何时他离开了。那夜独属于晚冬的冷气渗透殿中台阶,攀不上她心中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