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天空是淡淡的灰蓝色,几缕云絮像被扯松的棉花糖,慢悠悠地飘着。阳光不算烈,透过稀疏的云层,给古老的校舍建筑群披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调。
最后一节课的,老师在讲台上分析着市场模型,裴应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在平板电脑上无意识地画着曲线。下课铃还没响,裴应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教室。
今天摄影社有活动,主题是“校园的秋日光影”,要求社员在放学前后捕捉特定光线下的场景。对她而言,这比坐在教室里听那些老生常谈要有趣得多。
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握在手中,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甸感。她熟练地装上那枚35mm定焦镜头,调整好光圈和快门速度。
她没有像其他社员那样,一窝蜂地涌向标志性的钟楼或者玫瑰园。而是背着相机,独自在偌大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皮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裴应沿着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僻静小径,晃悠到了靠近学校小礼堂的□□院。
这里有一片还算开阔的草坪,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半黄,在微风中偶尔旋落一两片,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她原本只是随意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思考着构图——逆光下枯草的质感,或是树影在古老石墙上斑驳的图案。
她的脚步却在瞥见草坪另一头景象时,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一棵梧桐树粗壮的树干旁,巧妙地利用树荫隐藏了自己的身影。
是学生会的一些人。
他们似乎正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活动勘察场地。四五个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人手里拿着文件夹和图纸,正对着小礼堂的侧门比划着、讨论着什么。
在这群人中,裴应几乎是一眼就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薄沁妍。
她正微微侧头,听着身边一个男生说话,手里也拿着一个活页夹,偶尔会用笔在上面记录着什么。
阳光斜斜地打过来,勾勒出她挺拔而专注的侧影,在她周身晕开一层浅淡的光晕,仿佛她自身就是一个发光体。
裴应握紧了手中的相机,指尖微微收紧。
周围的声音——远处隐约的踢球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更远处街道的车流声——仿佛瞬间被拉远,视野里其他的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她的目光透过旁轴取景器那明亮清晰的框线,不由自主地、牢牢地锁定在了那个身影上。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入脑海,带着不容抗拒的蛊惑力。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动作起来——右手食指轻轻搭在快门按钮上,左手熟练而稳定地转动对焦环。
取景器里,薄沁妍的身影从模糊变得清晰,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她微微蹙眉思索时眉心的浅痕,她倾听时偶尔轻点下颌的细微动作,她垂眸记录时长睫在眼下投下的扇形阴影,还有她不经意间抬手将一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到耳后时,腕骨那优雅的线条……
裴应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取景框里的画面。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这近乎一种冒犯,一种越界。偷拍,尤其是未经允许地捕捉另一个人的影像。这不是她该做的事。
可是……
取景框里的画面太过于……“合适”了。光线、角度、人物的神态、背景的层次,一切都恰到好处,像一幅精心构图的古典肖像画。
那种专注、沉静,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规则紧紧包裹住的脆弱感,被秋日午后温柔而略带伤感的光线烘托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种她从未在薄沁妍身上如此清晰捕捉到的“瞬间的真实”。
“咔嚓。”
极其轻微的快门声,混合在风声、远处的交谈声和落叶的窸窣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但她却清晰地感觉到了相机内部机械运作的那一下微小震动,像直接敲在了她的心弦上。
薄沁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或许是快门的微响。
她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目光带着些许探寻,朝着裴应这个方向扫了过来。
裴应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她迅速将相机往下一压,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后缩了半步,将自己更好地隐藏在梧桐树投下的、斑驳晃动的阴影里。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做坏事差点被抓包的心虚,脸颊甚至有些微微发烫,这在她是极其罕见的情绪。
薄沁妍的目光在庭院里扫视了一圈,带着她惯有的审慎。她的视线短暂地掠过裴应藏身的树荫,裴应甚至屏住了呼吸。
薄沁妍没有发现什么,很快又转了回去,重新投入到与同伴的讨论中。
她微微歪着头,似乎在确认某个细节,阳光此刻正好完整地照亮了她的侧脸,那浅褐色的眸子在光线下显得通透而明亮,像品质极佳的蜜糖。
裴应的心脏还在怦怦直跳,节奏紊乱,但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掠夺性的冲动攫住了她。机会稍纵即逝。
她再次举起了相机,她快速地拧动对焦环,甚至来不及精确构图,只是凭借着直觉和多年拍摄养成的手感,再次按下了快门。
“咔嚓。”
又一声轻响,在她听来却清晰无比。
这一次,她清晰地记录下了薄沁妍转过头来时,那带着些许疑惑、但很快又被专注取代的侧颜。
光线在她挺翘的鼻梁一侧投下小小的阴影,唇角那惯常的、略显清冷的线条,在这一刻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她缓缓放下相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底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窃喜与罪恶感的复杂情绪。
像是偷偷藏起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发着微光的秘密,一个关于薄沁妍另一面的、未被他人察觉的证据。胶卷盒里,此刻封存了两格特殊的影像。
“裴应!”
一个清脆又充满活力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裴应浑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相机往身后藏了藏,这才转过身,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
李程颐正站在几步开外,脸上带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蹦蹦跳跳地朝她跑来,
“你躲在这儿干嘛呢?鬼鬼祟祟的!”她好奇地探头。
裴应调整了一下呼吸,脸上瞬间恢复了那副惯常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和慵懒的表情。
她将相机随意地挂回脖子上,动作看起来十分自然,仿佛刚才那个紧张藏相机的人不是她。
“没干嘛。”她语气平淡,目光扫过李程颐兴奋的脸,刻意忽略了胸腔里尚未平复的心跳,
“今天摄影社活动,刚结束,随便走走看看还有没有能拍的。”她晃了晃手中的相机。
“哦——拍照啊。”李程颐拉长了声音,显然对这个“枯燥”的爱好不太感兴趣。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草坪那头的人群吸引,
“咦?那不是沁妍和学生会的那些人吗?他们在这干嘛呢?”
“不清楚,大概在忙他们的事吧。”裴应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挡住了李程颐望向薄沁妍方向的视线,语气显得兴致缺缺,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你找我什么事?”
李程颐果然立刻被转移了话题,一把挽住裴应的胳膊,“苏意说她发现了一家超棒的古着店,就在Covent Garden那边!据说有很多绝版的衣服!放学了没事,我们一起去逛嘛!你眼光最毒了,帮我看看哪些值得收!”
裴应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无奈地叹了口气,“李程颐,你的衣帽间都快塞不下了。”她陈述事实,却并非阻止。
“那是它们还没遇到最适合的主人!”李程颐理直气壮,拖着她就往与草坪相反的方向走,力道不容拒绝,
“快点啦,步行过去差不多二十几分钟,正好当散步了!晚了我怕看中的款被别人抢走!”
裴应半推半就地被她拉着往前走,在转身的瞬间,她的眼角的余光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快地朝草坪那头瞥了最后一眼。
薄沁妍依然站在那里,背对着她们,正低头和身边那个拿着图纸的男生说着什么,手指在图纸上轻轻点着,姿态专注而认真,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独而坚定的美感。
那个刚刚被相机定格下来的侧影与背影,此刻正安然地躺在冰冷的胶卷里,成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带着奇异温度的秘密。
“走啦走啦!”李程颐又在催促,声音欢快。
裴应收回视线,压下心底那丝莫名的、像是偷尝了禁果般的微妙情绪,任由李程颐拖着她,融入了放学时分渐渐喧闹起来的人流。
挂在胸前的相机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撞击着她的胸口,沉甸甸的,提醒着它刚刚记录下的、不容否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