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应窝在自己那间可以俯瞰泰晤士河的公寓里,窗外是伦敦特有的、被霓虹灯染成暗红色的夜空。茶几上散落着几本摊开的书。
她指尖在平板电脑上无意识地划动,那些复杂的数字和线条似乎无法完全占据她的思绪。平板的另一角,还开着与李程颐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二十分钟前,对方兴奋地分享着周末计划。
裴应心不在焉地回复了一个表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飘向那个对应的窗户。薄沁妍今天略显苍白脆弱的模样,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扰得她心烦意乱。
"啧。"裴应烦躁地将平板扔到旁边的沙发上,屏幕撞到柔软的靠垫,发出一声闷响。这种不受控的、仿佛被某个无形影子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她格外恼火。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犹豫片刻,她还是伸手拿过手机,拨通了公寓管家的电话。
"明天早上,帮我准备一份白粥,配些清淡的小菜,用保温袋装好。谢谢。"
裴应比平时早了半小时起床,这在她的作息里堪称异常。初秋的晨风带着些许凉意,裴应拎着保温袋,站在薄沁妍所住的公寓楼下。
正当她考虑要不要把东西直接交给保安转交时,公寓的玻璃门无声滑开。薄沁妍走了出来,穿着整齐的校服,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的淡青影在晨光中愈发明显,透出一种易碎感。
看到裴应,她明显愣住了,脚步顿在原地,浅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讶。
"早。"裴应直起身,将手中的保温袋递过去,"给你的。"
薄沁妍的视线落在保温袋上,又抬起来看向裴应,眼里有点困惑,"这是......?"
"白粥和小菜。"裴应的目光快速扫过对方略显疲惫的脸,"看你昨天的样子,怕你今天又撑不住。"
她像是为了掩饰这过于刻意的行为,又补充道,"万一你真倒下了,耽误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学习进度。"
薄沁妍沉默了一下,接过那个还带着暖意的袋子,晨光中,裴应看到她浓密的睫毛低垂,似乎在消化这个完全出乎她计划与意料的举动。
"......谢谢。"良久,薄沁妍才轻声说道,"不过你不必......"
"不然我总得担心,会不会在哪个转角就遇见晕倒的薄同学,那多吓人。"裴应勾起嘴角,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戏谑,仿佛只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走吧,早上集会可快迟到了。"
薄沁妍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保温袋,又看了看裴应已经迈开步子的背影,最终还是跟了上去。两人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并肩走在被晨曦染成金色的街道上。
上午的课是微积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裴应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着碳素笔,目光放空地看着前方,心思显然不在黑板上,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前方的薄沁妍。
她看起来比清晨时精神了一些,至少背脊依旧挺直,听课的神情也很专注。
当Mr. Archer在黑板上写下一道复杂的微分方程,要求大家尝试解答时,她注意到薄沁妍的笔尖停顿了片刻,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着一个步骤,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下课后,裴应下意识地站起身,绕过几张课桌,走到了薄沁妍的座位旁。
“刚才那道题,”裴应的声音是漫不经心的慵懒调子,目光落在薄沁妍摊开的、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上,“需要看看我的笔记吗?”
薄沁妍抬起头,脸色比早上好了点,"谢谢,不过我大概明白了。"
"确定?"裴应挑眉,身体微微前倾,"你卡壳的地方,是不是在第二个换元步骤?"
薄沁妍眼中闪过惊讶——她没想到裴应观察得如此仔细。
"这里。"裴应拿起笔,在她草稿纸的空白处简单写了几行演算,"用这个技巧会简单很多。你看,把x换成tanθ,后面的积分就迎刃而解了。"
薄沁妍仔细看着她的推导过程,片刻后轻轻点头,唇角泛起一个极淡的微笑:"原来如此。我太执着于用分部积分法了。"
"有时候跳出框架反而更容易。"裴应放下笔,状似随意地问,"下午的学习要改时间吗?你要不要回家休息,而且听说音乐社今天有排练。"
"不用。我已经好很多了。"薄沁妍整理着书本,声音平静,"而且我已经调整了排练时间。"
这个回答让裴应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薄沁妍会优先安排音乐社的活动。
下午的学习开始时,薄沁妍的状态明显比上午更好了,脸上恢复了血色,眼神也清亮了许多。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保温杯,推到桌子中央:"我泡了普洱茶,要喝吗?"
裴应愣了一下。这是薄沁妍第一次在学习时准备饮品分享。
"谢谢。"她倒了一杯,茶汤红浓明亮,带着醇厚的陈香,"你很会泡茶?"
"跟我母亲学的。"薄沁妍轻声说,目光停留在茶杯上升腾的热气上,"她说喝茶能让人静心。"
她们今天要完成文学课的论文大纲。薄沁妍已经准备好了一份详细的提纲,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重点和参考资料。
"你的效率总是这么高。"裴应翻看着那份工整得如同印刷品的提纲说道。
薄沁妍轻轻摇头,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只是习惯提前准备。"
在讨论到《呼啸山庄》中希斯克利夫的人物形象时,她们产生了分歧。
"我认为他的悲剧源于社会阶级的压迫。"薄沁妍指着文本中的一段话说,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你看,这里明确写到他因为出身低微而被歧视。"
"但这不是全部。"裴应反驳,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他的偏执和报复欲,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的选择。就像这里——"她翻到另一页,动作有些大,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笔,
"他明明有机会选择宽恕,却选择了复仇。"
薄沁妍沉思片刻,将被碰倒的笔轻轻扶正:"你是说,环境虽然影响了他们,但最终的选择权还是在个人手中?"
"就像金融市场。"裴应换了个比喻,"市场环境和经济周期是给定的,但如何配置资产、何时进退,最终还是取决于投资者自己的判断。"
这个类比让薄沁妍微微怔住。她低头看着文本,良久才轻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那是因为你总是太遵守规则了。"裴应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薄沁妍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抱歉,"裴应说,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我......"
"你说得对。"薄沁妍打断她,声音很轻,仿佛怕打破这一刻的静谧,"我确实......总是太遵守规则。"
这一刻,裴应在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脆弱。那种总是完美无缺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透露出里面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
"不过,"薄沁妍很快恢复了平时的神态,,"遵守规则也有它的价值,不是吗?"
"当然。"裴应点头,感受到两人之间某种无形的壁垒正在消融,"但偶尔打破规则,或许能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薄沁妍没有回答,但裴应注意到,她的唇角泛起了一个极淡的、真实的微笑,那笑容不再是
她平时那种完美得体的礼仪性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柔软的笑意。
学习结束时,薄沁妍在收拾东西,她忽然抬起头:"谢谢你这两天的照顾。"
"不知道帮助了薄同学,能不能记一份奖励给我哈。"裴应不着调地回应。
"奖励?"薄沁妍微微蹙眉。
"先记着吧,我会找你要的!"
她们一起走下图书馆的老旧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
在楼梯的拐角处,薄沁妍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裴应。夕阳从楼梯间的小窗斜射进来,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我挺羡慕你。"薄沁妍轻声说,声音在安静的楼梯间里格外清晰。
裴应怔住了,她从未想过会从薄沁妍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羡慕我什么?"
"你好像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裴应注视着她被夕阳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她说,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薄沁妍转过头,浅褐色的眸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盛满了裴应读不懂的情绪:"你说得对。"
裴应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薄沁妍身上清浅的雪松香里,隐约缠绕着刚才普洱茶的温润余香。
在斜照的夕晖里,裴应甚至能看清薄沁妍长睫上沾染的、被光线照得发亮的细小尘埃,随着她轻缓的呼吸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