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广信前日,恰逢斯庄在苍梧建馆二十周年。斯辰命歇业半日,着铁落在望鹤楼设宴。宴请全馆。
小春儿和小琦和的亲娘——念婶,成了馆内最忙碌之人,先为三个孩童梳洗更衣,又替秦叔和文长司熨烫衣衫。忙罢歇息时,见巫夏仍扎着寻常马尾,一把逮住她:“姑娘!我的好姑娘!你这般如何赴宴!这乱发怎配得上公子备的这身华服?”
巫夏不以为意:“无妨,我瞧着挺好。”女为己容,她自己就很满意。
念婶直接按她坐下:“我来为姑娘梳头,姑娘不可推脱,今日全馆赴宴,谁都代表着医馆体面。”
巫夏哭笑不得,她一个没正职,成天混吃混喝,团建也是去凑数的闲人,谁会在意?
可见念婶如此热情,她不想驳了前辈面子,于是乖巧笑道:“辛苦念婶啦!”
“姑娘放心,婶婶年轻时给大户人家的小姐当过几年丫鬟,梳妆手艺绝对拿得出手!”念婶拆下发带,将头发拢了拢,赞叹道:“姑娘这般乌亮秀发,正适合梳双蛇髻!”
巫夏一个激灵:“蛇?”
“这双蛇髻由灵蛇髻变化而来,适合未出阁的姑娘家,灵蛇髻还有一个传说,相传——”
巫夏压根不想听,打断道:“念婶,简单梳个样式就好,别让大伙久等。”
最后念婶梳了双环髻,巫夏对镜自照,本来只有十六岁的脸,看上去又小了两岁。
要说这穿越好处,无非她这个二十八岁的老阿姨,活在自己十六岁皮囊下,这种感觉,还蛮爽。
谢过念婶,她雀跃地奔向药房。斯辰正在制松脂花,文长司捧着药瓶迎面而来,含笑作揖:“多谢姑娘赠花,丹药已成。”
巫夏匆匆回礼:“文大哥客气。公子可在里面?”
“公子在的,正在给姑娘制花,而且——”话未说完,巫夏已丢下一句“待会见”匆匆离去。
文长司摇头轻笑,收好药瓶迈步而出。
巫夏刚踏入内室,松脂清香便扑面而来。斯辰正盘坐窗前,小火炉上的特制瓷器中松脂微沸。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九色雪菊取下、压干,动作极其轻柔。
巫夏望着他侧脸由衷感叹:这男人怎么长得这么好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迷死人不偿命啊!
斯辰抬眸,目光在她身上略作停留,最终与她四目相对。
巫夏落落大方转了一圈,俏甜甜地问:“公子,我今日这身可好看?”
斯辰收回视线,声音淡淡:“念婶手艺甚佳。”
连夸人都这么吝啬!巫夏撇嘴,凑在火炉边深嗅:“这松脂气味好香!真想尝一口。”
“松脂入药,不可乱食。”
“公子,你看我像三岁孩童吗?”巫夏笑靥如花,转而凑近观察他手中绢布。压干的花朵丝毫未损,竟比枝头时更鲜活,瓣瓣分明。
手艺真精细。她环顾四周不见模具,好奇道:“公子,你打算给我造个什么样式?”
“你想要何种样式?”
“让我想想!”巫夏掏出笔和小本,“我之前在玉器店看到一个红珊瑚吊坠,特别好看,要是造成那样的——”她随手画出吊坠形状,又摇头抹去,“算了,五朵大小一样的花挤一块毫无美感。”
接连画出葫芦、花生、水滴等形状都不满意。忽见斯辰将花朵排列成行,她灵光乍现——
“公子,倘若我想要这样的呢?”不一会,她举起本子,上面绘着用花型松脂串联的手链。
斯辰扫了一眼:“可。”
答应得这般爽快,倒让巫夏意外,直接抛出一堆问题:“会不会太麻烦?要重新制模吗?松脂可够?来得及做吗?”
铁落恰在此时进来:“姑娘,该出发了。”
“这么早?”她还想看斯辰的制作过程。
铁落:“姑娘怕是忘了,今早你答应小春儿要同她们乘船游江,船已定好,大伙都等姑娘。”
巫夏自然记得。她磨蹭着起身,眼巴巴望向斯辰。
斯辰只淡淡道:“江深水急,莫要嬉闹。”
期待落空,巫夏蔫蔫地应了声,随铁落离去。
门扉轻合。斯辰从木匣取出一簇银丝,又自怀中掏出瓷瓶。瓶开刹那,三色气息急窜而出,缠绕银丝;松脂如溪流汇入,桌案上顿时气旋流转,光怪陆离。
他径自熄灭火炉,收拾残枝。抬手招来垂挂窗外的藤蔓,指尖轻轻一捻,将藤蔓退回去。探手入那团混沌——气流散尽时,一条玲珑剔透的花链静静卧在案上。
♀◆♂
巫夏百无聊赖,再次端量对面的斯辰。
即便见过无数次,她仍想不通这人如何在颠簸的马车上巍然不动,始终专注地埋头看书。
看了好一会,对面仍是人形泰山。她索性褪下琥珀花手链把玩起来。
不得不说,手链精致得超乎想象,接口处还缀着白玉瓷瓶——仅有小指头大小,据斯辰说内装三颗九色雪菊丸。她实在想不通他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制成的,莫非用了什么魔法仙术?
巫夏托腮审视眼前人。说斯辰对她不好,他却总能满足她的要求;说对她好,又永远一副冷淡模样。更令她困惑的是,这男人给她的怪异感与日俱增,却又说不出所以然。在她所有读过和写过的小说男主里,完全找不到同类。
有时候一闪而过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不是人,这个不是人,不但是指活生生人类,还包括人类认知范畴的神仙精灵、妖魔鬼怪,甚至外星生命。
终于注意到她一副欲言又止,斯辰放下书,看过来:“何事?”
巫夏摇头,冲他一笑:“无事,我只是在欣赏美丽事物。”
“美丽事物?”
“对啊!这个美丽事物,就是公子你呀!”她不信他对自己的容貌没点数。
斯辰反应淡淡:“万物皆美。”
巫夏:“……”夸你还不开心啊!但她应答迅速:“那万物就是你啊!”
斯辰微微一怔,此时马车减速,铁落掀开车帘:“公子、姑娘,前方有新驿站,可要歇脚?”
巫夏连连点头——她早被颠得腰酸背痛,巴不得活动筋骨。
驿站坐落小镇入口,崭新宽敞。未至晌午,已停满车马。巫夏伸着懒腰四处闲逛,没走几步竟撞见熟人——
远在另一端,手端食物,不时抛喂空中巨鸟的黑衣少年,不是巫马阳是谁。
这都能碰上,缘分呐!
巫夏打算给他惊喜,悄声躲到他身后。
大鸟阿佑却第一时间出卖她,啄上巫马阳手心,提醒他。
巫马阳转过身,未语先笑:“阿姐!”
“阿佑你出卖我!”巫夏嗔笑,故作冲去抓大鸟,大鸟腾飞躲过。
她对巫马阳笑逐颜开:“阿阳!好巧啊!”
“阿姐,我在等你。”
巫夏露出意外的神色,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临行前她曾托铁落给巫马阳送信告别,毕竟认了姐弟,但回信只有寥寥数字:“愿阿姐此去顺意”。
“我需赶回建康处理要事,本想与阿姐同行,但阿佑性子急,早早催我上路。”巫马阳浅笑道,“来到驿站,它又闹着吃东西,于是便在此等你们。”
半空中的大鸟震惊地瞪圆眼睛,难以置信主人竟如此厚颜地将责任推给自己——分明是他天不亮就催促启程,如今却装作偶遇!
巫夏被它凝固在半空的滑稽模样逗笑了,接过巫马阳递来的鸟食抛向空中:“你若赶时间,让阿佑载你飞回去岂不更快?”
“阿佑嫌我重。”巫马阳莞尔:“况且它只愿让阿姐乘骑。”
大鸟愤懑地摇头鸣叫,对这个信口雌黄的甩锅主人彻底无语。
“阿佑又待不住了。”巫马阳停止投喂,“去吧,莫玩太久。”
大鸟长啸一声,振翅远去。
铁落从驿站出来时手持信笺,掀开车帘递入:“公子,晏姑娘来信。”
斯辰快速览毕,淡然道:“她们昨日已下山。”
“那我们能与她们同日抵达建康了。”铁落面露喜色,“公子,我们这便启程?距糖水乡还有一个时辰路程,正好用午膳。”
斯辰轻应一声,重新执起书卷。
铁落四顾不见巫夏:“我去寻姑娘。”
“不必。”斯辰话音刚落,马车骤然一沉。铁落警觉提剑,跳下马车,只见车顶赫然蜷着一只巨鸟,正悠闲地梳理羽毛,俨然将马车当作巢穴。
铁落这些年见识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鸟。他担心它攻击人,更怕惊扰车内的斯辰,便猫着身子准备驱赶,却不拔剑。
“铁落,让它待着。”斯辰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可是——”铁落想说这鸟如此庞大沉重,马车会压塌的啊!却见巫夏与一个黑衣男子走来,正是巫马阳。
“阿佑!”巫夏一眼认出蜷在车顶的大鸟,“阿佑!你不是去玩了吗?怎么上马车顶了?”
铁落与巫马阳寒暄后,才知这鸟是他所养,也要同去建康。
巫夏好奇:“阿佑似乎与我家公子很熟?”
巫马阳微微一笑:“确如此。”
“那你跟公子也熟?”
巫马阳垂眸,笑意暧昧:“这须得问斯公子了。”
巫夏撇嘴:“我才不问!反正你们什么关系我都不意外。”她可是成熟的码字工,什么剧情没见过。
得知即将启程,巫夏撩起裙摆要上车,铁落为难地提醒:“姑娘,现下……马车着实有些沉了。”
巫夏收回脚,的确,阿佑已经赶上两个她了,仰头对大鸟道:“阿佑,你自己飞好不好?”
鸟头探出来,冲她慢悠悠摇了摇。
巫夏:“……”好歹我也是你主子啊!耐着性子哄道:“阿佑自己飞嘛!到了建康,我给你烤鱼吃!”
大鸟一副老神在在,依然缓慢地,十分嘚瑟地冲她又摇了摇头。
一旁的铁落看呆了,这鸟莫非已然成精?
巫夏望向巫马阳,他露出无奈:“阿佑性子倔,有时我也说不得。”
铁落提议:“不如姑娘坐巫马兄的马车?”
巫马阳眼波一转,笑问:“阿姐意下如何?”
不是不可以,只是——巫夏掀开车帘,还未开口,斯辰已看过来:“想去便去。”
巫夏:“……”你练的哪门子读心术,我有说想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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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巫马阳马车的装潢,巫夏忽然觉得,斯辰让她过来,可能真是为她好。
马车不是此前去别院那辆,整体布置跟斯辰的马车比起来,虽未到天差地别程度,但巫马阳的马车,一够宽,二够豪。茶点鲜花一应俱全,香薰沁人心脾。
尤其是那整箱零嘴,让她想到一句话:日子,怎么可能跟谁过都一样呢?
巫马阳端出一盘冰镇甜瓜:“此瓜甚甜,阿姐尝尝。”
巫夏毫不客气地吃了一块,甘甜沁心。这才是人在途中的正确打开方式嘛!
“阿姐喜欢,就多吃点。”巫马阳将果盘推近。
巫夏又尝一块便停手:“我在服斯辰给的药,不能多食生冷。”
“阿姐似乎……很听斯公子的话?”
巫夏摇头:“没到那程度,只是寄人篱下嘛,你懂的;再说了,他是大夫,遵医嘱也是为我自己好嘛。”
巫马阳凝视她:“阿姐,你我既是至亲,日后必要相顾相守的。到了建康,便回府上住吧,巫马府大小姐的闺阁,一直在等着它的主人。”
“那可是你亲阿姐的院子,我怎能进去住?”
巫马阳目光灼热:“阿姐,没有其他人,你是它唯一的主人。”
巫夏顿感羞腼,这话说得——
她退让一步:“到了建康,我定上门小住几日!至于是否长住,到时再说。我这人随性,生活习惯也不大好,怕吓着你府上的人。”她总不能应下,一头栽进巫马府,当起富贵大小姐吧?那种生活她可过不来,再说斯辰那边……哎!没我在车上,他倒落个耳根清净!
巫马阳看向她手腕:“上次见面,未见阿姐手上链子,这是——”
“你说这个?”巫夏抬起手,“这是斯辰做的,用的就是上次阿佑送的九色雪菊,以松脂塑形。好看吗?”
巫马点头:“斯公子不但医术高明,手艺也极佳。”
巫夏眉眼弯弯:“谁说不是呢!”正要摘下,却被拦住。
“阿姐,戴着罢,日后切不可随意摘下。”
“为什么?”
“时常戴着,方不辜负斯公子一片心意。”
“他能有什么心意?”她嘴上嫌弃,嘴角却上扬,“只当我是小丫头罢了。”
巫马阳又看向她取出的本子:“阿姐,这是?”
巫夏解释,这相当于自己的游记。
她突然想起什么,翻到一页,“对了阿阳,你可见过这种花?白色的。”画的正是前几日跌落地洞的诡异白花,她问过文长司,文长司却道并未见过。她后来再去,地上的花已然枯萎。
巫马阳端详一番,笃定道:“这是鬼兰。”
巫夏没由来感到寒意:“鬼兰?这么瘆人的名字?”
“相传,这鬼兰的由来还有一则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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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响持续不断,斯辰这才抬起头,望向车尾。
果然,大鸟用长喙扒开车帘,两眼直勾勾看着他。
斯辰摇头:“阿佑,莫顽皮,你若进来,铁落会疯。”
大鸟委屈地直眨眼,见斯辰不为所动,悻悻放下车帘。
不多时,车帘又被掀开。大鸟叼着一根粗壮的紫萝藤蔓。
斯辰接过藤蔓,指尖轻捻,眉峰微蹙:“阿佑,去糖水乡东南方看看。”
大鸟低鸣一声,振翅而去。
“阿佑怎么飞走了?”闻及鸣叫,巫夏撩起车帘,只看见远去的鸟影,“它先回建康了?”
巫马阳笑道:“许是前方有更好玩的事,它坐不住了。”
“真羡慕它,可以到处飞。”
巫夏放下车帘,总结道:“你是说,鬼兰花乃先人为召唤战场上阵亡且找不到尸首的亲人,请得道高人以特制白符纸裁成人形,撒向战场召唤亡魂,这些纸人吸纳游魂后融入故土,才长成鬼兰?”
“传闻如此。不过招来的不止人魂,还有战马。”
巫夏心头一颤:“古今战死的兵马,神仙也数不清吧。”毕竟人类踏足的每寸土地,或许都曾是白骨累累的修罗场。
“阿姐可信这世间有神?”
“神?我没遇到过,至于信不信,暂且保留态度。但在我心里,这世间有神,唯一的神。”
“愿闻其详。”
“它没有故事,可所有故事都由它诞生、消亡。我说的是宇宙,它创造,它毁灭,在我眼里,宇宙就是唯一的神。”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对啊,宇宙指的就是所有时间、空间、物质和能量,啊,不知我这么说你能否理解。”
“阿姐见解独到。”
巫夏哈哈一笑,“你呢?你认为世间有神吗?”
“我吗?”巫马阳垂眸片刻,微微扬唇:“我从不认为世间有神。但——”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既然阿姐说唯一的神司掌创造毁灭,那么,我相信神可以造出来。”
“造神?”
巫马阳点头。
“这点我认同,但人造的神受面太窄,能量、能力都太有限,神啊,该是全能的不是吗?”
“全能的神,唯一的神?”
“对,这是我对神的定义,但,并不等同于完美。完美只是人类的狭隘定义。”
“好。”
好?好什么?巫夏正想问,只听到马夫一声长吁,撩起车帘请示:“公子,前方就是糖水乡入口,斯公子的马车已绕进去了。”
“跟上。”
我昨天用手机APP随意打开一章,竟发现晋江没办法显示巫马阳的真实名字,有种......独自在山巅风中凌乱的感觉。他的姓氏为“女” “然”,多音字,但文中读做“niàn”,(音同思念的‘念’),该姓氏起源于岭南苍梧,原始社会母系氏族姓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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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