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午后,带着一丝初现的、不易察觉的疲态,阳光不再如盛夏般炽烈,变得温和而醇厚。安平巷里,梧桐树的叶子边缘已悄悄染上一抹极淡的倦黄。
陆时序坐在工作台前,正专注于一座结构繁复的法国鎏金壁炉钟。这次的问题有些棘手,一个隐藏极深的齿轮轴榫出现了细微的裂痕,需要极其小心地取出并更换,稍有不慎便可能对周围脆弱的珐琅装饰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那方寸之间。
林知意则在一旁整理着陆清明老爷子最近送来的一些旧书和笔记。她将这些珍贵的资料分门别类,贴上标签,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他的工作。
就在这时,陆时序需要用到一件特殊角度的反光镜,来观察轴榫内部的损伤情况。那面镜子通常放在工作台下方一个特定的抽屉里。若是平时,他会自然地俯身去取。但此刻,他的全部心神和稳定的手势都维系在那根脆弱的轴榫上,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前功尽弃。
他的动作停顿了,目光依旧紧锁在钟表内部,嘴唇微动,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声唤了一句:
“知意。”
声音很轻,带着工作时的专注,甚至没有抬头。
正在整理书籍的林知意闻声,几乎是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没有询问“怎么了”,只是迅速而无声地走到工作台旁,目光循着他视线的方向,立刻明白了他的需求。她弯下腰,准确无误地从那个抽屉里取出了那面小巧的反光镜,递到他的手边。
陆时序极其自然地接过,立刻将其对准需要观察的位置,整个过程流畅得没有一丝迟滞,他的注意力从未从钟表上移开。
问题得到解决,他轻轻吁了口气,继续着手头精细的操作。
林知意退回原处,继续整理书籍,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温暖的微笑。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帮他递东西,但这一次的感觉截然不同。之前,更多是她主动观察后的体贴,或是他明确开口的请求。而刚才那一刻,那一声自然而然的、几乎如同本能般的呼唤,意味着一种更深层次的融入与依赖。
他已经习惯于她的存在,习惯于她作为他工作乃至生命节奏的一部分。这种依赖,并非软弱,而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与交付,是将自己的背后,安心地交予对方守护的默契。
她想起自己刚认识他时,那个清冷疏离、将所有事情都默然扛起的陆时序。那时的他,像一座孤岛,虽然风景独特,却总带着一丝难以靠近的寂寥。而如今,这座孤岛,已然向她敞开了港湾,允许她的船只停靠,甚至在他需要时,会自然地发出靠岸的讯号。
这种被需要、被深度信任的感觉,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感到踏实和幸福。
过了一会儿,陆时序终于成功取出了那根有裂痕的轴榫,他放下工具,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这时,他才仿佛从那个高度专注的世界里完全抽离出来,抬眼看向林知意。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温柔的笑意上,微微一怔,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的耳根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微红,眼神里闪过一丝赧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理解的安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旁边她不知何时又为他续上的、温度正好的茶,喝了一口。
林知意也没有点破,只是笑着问:“顺利吗?”
“嗯。”他点了点头,将那个取下的微小轴榫放在绒布上给她看,“比预想的麻烦一点,但解决了。”
阳光偏移,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在满是工具和书籍的地面上交织。
空气中,弥漫着茶香、旧纸墨香,以及一种名为“依赖”的、无声却牢不可破的温暖气息。
有些改变,发生于微末之间,刻度精准,却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