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计可施的初篁长出一口气,举目远眺,望向陌生的街巷。
现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说起来难得和迹雪单独下山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就当是黎明前的狂欢,带他玩玩好了。两个人好歹也是在天道那过了明路的道侣了,总该做点道侣之间的事。
毕竟他是个负责任的好师父。
虽然这话也只有迹雪这种唯初篁马首是瞻的人才会信。
打定主意,初篁努力抛开烦心事,拉过迹雪抱剑的胳膊,大步往前去。
他曾对迹雪说,要他以后去更多的地方,做更多的事,见更多的人。说这话时,他倒是有几分罕见的真心在,希望迹雪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不必同他一般,疯疯癫癫地苟活于世。
而现如今,他们俩还有好长的日子要过,总得先给迹雪做个表率才行。
迹雪对他从不设防,导致被拉了个趔趄,落下了半步,坠在他身后。
看着师父的背影,他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说不上来,但自己好像很喜欢这点不一样。
霜溟城的人看着常年阴云笼罩,暗沉沉的天突然有了放晴的征兆,呼朋引伴,竞相抬头来看,啧啧称奇。
初篁敛了气息,和迹雪混迹在人群里,留心记下疑点,沿着主街走了一圈,把当地的特色从街头吃到了巷尾。
迹雪照旧在一旁伺候着,被隔壁桌的人随口调侃了一句“侍候亲爹也没见过这么上心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初篁不由得对他和迹雪之间刚建立不久的道侣关系产生了怀疑。
“师父在想什么?”
雪白的鱼肉在玉箸上停留的时间稍微有些长了,迹雪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要不我们还是做父子吧?”
迹雪原本稳如泰山的铁臂一抖,细刺被挑得干干净净的柔软鱼肉跌落,摔在桌上,烂成了一滩泥。
初篁懒懒散散地支起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执一双青白玉筷,却不往杯盘碗盏里落,直直往迹雪白得不像话的脸上戳。
迹雪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当然,哪怕是缓过来了,他也只会乖乖坐着,任由初篁施为。
初篁下筷的上一道菜是糖醋的,这会儿筷尖沾了不少的酱汁,一并也顺到了迹雪脸上。这人戳着戳着,玩心打起,就着深色的酱汁,在迹雪脸上画了花猫。
迹雪小心地绷着脸,好让初篁落笔的手感更好一些。
师父高兴,那他就高兴。
但是这份高兴并没能维持多久。
打从他们坐下来,翠微就一直放在他手边。
这个距离非常合适,既不会妨碍他动作,也能在第一时间出剑。
此时此刻,翠微光滑如镜的剑身之上,映照出了他被画花的脸。
初篁方方面面均有涉猎,虽是一时兴起的信手之作,猫的神韵倒是拿捏住了。
眼不见心不烦。迹雪手臂一扬,将剑纳入戒中,重新从盘子里夹出一块鱼肉开始挑刺。
“师父很喜欢猫?”
初篁没大放在心上。
他的童年乏善可陈,多数时候都在温饱线边缘挣扎,同龄人之于他,不是玩伴,而是对手。
他们可以为了一个馒头大打出手,也可以为了一只野鸡通力合作,分赃不均,然后再大打出手。后来遇见了玄和,温饱问题解决了,但他还不至于同一个老头子放肆。
他画猫脸,是因为他只见过别人家的小孩儿画猫脸,倒不是对猫有什么特殊感情。
“唔……还成。”
堂中的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啪嚓”,细微的开裂声被掩在一片久未停息的喝彩里。
初篁自然听到了,但见迹雪风平浪静地伸出手掌着碗,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也就难得体贴地没有戳穿。
然而,在看到迹雪碗中惨象时,他有点坐不住了。
迹雪重新取的是一块鱼腹,只得寥寥几根粗大的刺,抽去即可。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不挑,那几根脆弱的鱼刺又能给身为真君的初篁带来什么伤害呢?无非是有些影响口感。可是他这捣成泥是怎么回事?
初篁见不得食物被糟蹋,搛了张摆盘的生菜叶,只见他手腕一转,那翠绿的菜叶在青玉碗里翻了个身,便将烂泥似的鱼肉全裹了起来,然后被塞进了迹雪嘴里。
初篁也不是随便取的,他挑的菜叶,必然是迹雪最不喜的那一种。当然,他自己也不怎么喜欢就是了。
不过哪怕迹雪再不喜欢,但只要是初篁给的,他一定是来者不拒。
初篁就是喜欢看他自讨苦吃。
不过这一回,幸灾乐祸的初篁被迫想起了一些让人高兴的事。
“我说过,阿罗耶是一个很容易受到影响的种族……”
“……受到,来自你的影响。”
……
龙君的声音像是烦人的苍蝇,在初篁脑子里嘤嘤嗡嗡地响成一片,一些平日里被初篁忽略的细节也被放大。
他一直以为,迹雪是他手把手养大的,生活习惯和喜好与他相似是正常的。但事实上,哪怕是墨成寸步不离地将丹朱养大,他们两人对彼此的习惯了如指掌,在喜好这个问题上,也是千差万别。
怎么偏偏这么巧,他喜欢的迹雪都喜欢,他讨厌的迹雪都讨厌。这么明显的事,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初篁转而又想起龙君说,阿罗耶也在影响他。
那现在呢?他的想法也是被控制着的吗?
迹雪咽下一大口混着鱼肉的菜叶,疑惑地看向突然变阴沉的初篁。
在迹雪心里,最好的时候,始终是在绝迹山上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师父身上所有的变化,好的坏的,都是从下山才开始的。但如果这些变化让师父不开心了,那他宁愿一辈子呆在山上的好。
“你在想什么?”
初篁按下心头的不安,一回神,就见迹雪一脸呆滞。
“想家。”
只有我们的家。
初篁的神识一寸寸扫过酒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起身牵起迹雪的手,带着他往打听好的去处走。
“为什么想家?那破山头有什么值得惦念的?”
没用任何术法,就像两个最普通的人,沐浴着难得的午后阳光,拖拖拉拉地在街市中穿梭。
迹雪想了很久,也没办法回答初篁的问题。
山上确实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最珍贵的此刻就在他身边。
“我不知道,但那是不一样的地方。”
初篁不自觉地露出个笑脸来,连带语气都轻快不少。“那你记好了,下次再有人问,你就说,那里充满了回忆。”
迹雪抚上胸口,那里有一点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又算不上难受。
“回忆,是什么?”
他大概明白,这个回忆是指过去发生的事,但好像又不仅仅如此,他理解不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是一些印象深刻的记忆,通常会带有人的感情。”初篁踩着迹雪的影子,往前小跳了两步,因着他年少的外表,倒也没引来旁人侧目,“比如说,你在山上,我不在。你铸剑的时候,就会想我坐在一旁的样子;剑成的时候,就会想我和你切磋的样子;吃饭的时候,就会想我做饭的样子……这些可以被叫做回忆,因为你喜欢我。但是你不会想起毛毛,想起菜地,想起你的师兄们,即使他们也在山上存在过。”
迹雪的目光追随着初篁欢脱的脚步,听他说完,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师父说错了。”
“什么?”
“师父不在山上,我是铸不了剑的。”
这波是狗党的胜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7章 第9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