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什么好人,药倒是好药。
龙君用了几日,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脸也能见人了。
但他并不打算现在就给岁岁看。
“你换衣服了?”
“补了一下。”
“怎么不补全?你还有别的衣服吗?脱下来我拿回去让阿娘给你补一补。”
龙君自然不可能答应他。
他现在是龙了,不是蛇,不会蜕皮,统共就这么一身。
但是他也不直接拒绝,非要找点事出来。
“你怎么早不说?现在才提,未必是真心真意。”
岁岁没听出来,认真答道:“我以为你喜欢那么穿呢。阿爹说,每个人多少有点小爱好,只要没碍着别人,不当多管闲事。”
他阿爹说这话的时候,正因为多喝了两杯,被阿娘揪着耳朵骂。
龙君感觉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算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过几天我可能就不能陪你玩了。”
岁岁踢开脚下的石子,“没关系,我自己玩,我知道的,你们大人嘛,忙点是正常的。”
只有龙君大人,会一直忍受他的碎碎念。
小黑盯着岁岁的发顶看了一会儿,终究是忍住了,没有向他透露自己的打算。
所谓的“过几天”很快就来了。
龙君身上的伤好了个十成十,终于可以认真工作了。
时隔半个月,村长又受到了龙君大人的传召。
“明天让岁岁搬到庙里来吧。”
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不管村长怎么想,怎么问,他也不在出声,假装自己不在。
这一回,老村长叹着气,揪着自己的胡子,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村子就这么大,岁岁父母很快就从村长处得到了消息,顿时喜忧参半。
“岁岁跟着龙君大人自然是好,就是,唉,也不知道龙君大人能不能照顾好岁岁,他才五岁啊。”
“你看你这话说的,龙君大人是给你看孩子的吗?也没说不许你去看啊,是吧,舅爷?”
“龙君大人就这一句话,我也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岁岁抱着门框偷听了一会儿,嚷嚷道:“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瞿父将他抱起来举高高,又捏了一把肉乎乎的小脸,对妻子道:“你看,岁岁自己都这么说了,你就放心吧。”
“也是,岁岁娘,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家岁岁比别人家的都懂事,是个好孩子。”
瞿母抹了一把泪,笑着摸摸岁岁的毛脑袋,默许了。
龙君既出此言,这件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他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劝自己看开。
第二天一早,瞿母给岁岁穿上了新衣服,认认真真地梳了两个小髻。
“岁岁乖,一定要听龙君大人的话,啊。”
岁岁点点头,又被她一把搂进怀里,抱了好一会儿,直到瞿父来催。
“阿爹阿娘,我晓得的,龙君大人可好啦,我和他说一说,每天都回来看你们。”
“诶,好。”瞿父咧开嘴,笑得憨厚。
于是一村人敲敲打打,热热闹闹地把岁岁送进了龙君庙。
龙君,龙君他脑壳疼。
他的本意是悄悄把岁岁送过来,不是说要避着人,至少不要大肆宣扬,但他没想到最后演变成了全村的盛事。
岁岁记事以来头一回进龙君庙,也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庙外的唢呐声渐渐远了。因为他,庙里今天也没人来,一时间静悄悄的。
岁岁跪在蒲团上,无所事事地打量起四周。
说是神庙,但瞿家村本就偏僻,更谈不上什么富裕,所谓的庙,也不过是一间不大的土房子。姑且还算新,看起来倒是还比他们家稍好一些。
村里也没什么好的手艺人,龙君的神像竟然十分不像样——更像是一条半死不活的长虫。
神庙的墙上没有开窗,阳光透不过厚实的土墙,庙里的光线昏暗至极。
劣质的香火味,荒诞的神像,昏黄的光线……这一切搭配起来,阴森又诡异。
“在想什么?”
“等我以后长大了,一定要给龙君大人换一个漂亮的家。”
岁岁正出神,回话的时候也没过脑子,等到说完了,才想起来庙里原本只有他一个人。
猛地一回头,只见庙中多出来一个白衣人,好像在发光。
一眼万年。
那人垂着眼,不知看了他多久。
“龙,龙君大人好。”
岁岁磕磕巴巴地打了个招呼,想要站起来,腿上传来一阵刺痛,就要栽倒,却落进了一个凉凉的怀抱。
但是很柔软。
“当心。”
搞砸了和龙君大人的第一次见面,岁岁又羞又恼,涨红了一张脸,忍着疼爬起来,不吭声了。
龙君将他的心思猜得**不离十,略过这一茬,问道:“你有仙缘,可愿随我修行?”
果然,岁岁转移了注意力,立马将方才发生的事抛到脑后。
“那我以后会成为对龙君大人有用的人吗?”
“那是自然。”
“我愿意!我愿意!”
事情的发展和龙君的预料完全一致,岁岁根本不会拒绝他的任何提议。
龙君习惯性地伸出双手,穿过岁岁的胳肢窝,将他抱起,带到后堂。
神庙的后堂倒是比前边儿大一些,也更为昏暗。拢共就放了一张床,一个小柜子,显得空空荡荡。
而且冷。
“以后你就住这里。”
龙君停顿了一下,问道:“你的行李呢?”
……
岁岁离开家不到半个时辰,又出现在了自家门口。而门内,瞿父正在劝瞿母不要难过。
“你自己进去,让他们把行李放到庙门前,记好了?”
岁岁用力地点点头,龙君松开他的手,消失离开。
才怪。
龙君只是隐去了身形,并没有真的走远。
岁岁当着他是一个样,背着他又是一个样,他还怪喜欢的。
岁岁等了一会儿,鬼鬼祟祟地转了一圈,好像在确认龙君是不是走远了。
有好几次,岁岁都对上了龙君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让龙君想起来他小时候来神庙的事,心里有些打鼓。
但或许太过久远,那一滴血带来的关联并不如从前强烈,岁岁还是放下了戒备,急冲冲地拍起自家的木门来。
“阿爹阿娘,开门呀。”
屋里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混乱过后,“吱嘎”一声,门开了。
泪眼朦胧的瞿母一把将他抱住,脸上虽然带着笑,泪水却还没止住,一开口又是哭腔,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瞿父摸了摸后脑勺,左右看看,问道:“怎么回来了?龙君大人呢?”
岁岁小大人似的,伸着小短手,努力地抱住瞿母,想要拍拍瞿母的背,最后只能拍到她的胳肢窝外边儿一点的地方,把人给逗乐了。
“你们把我的行李给忘啦!龙君大人说让你们送到庙门口去。”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尴尬。
“龙君大人,对你好吗?”
“好呀。”
“好好好……”瞿母说了一叠声的好,心终于落到实处,“阿娘这就给你收拾行李。”
岁岁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瞿母一边收拾一边同他说话,问他庙里冷不冷,要不要多带几床被褥,又问他缺些什么日常用度,自己一个人就絮絮叨叨了许多。
岁岁想起庙里的床和柜子,和龙君大人凉凉的怀抱,思索了一会儿,道:“多带一床被子吧,要大的,你和阿爹盖的那种。什么都不缺,龙君大人就是让我回来拿几件衣裳,我怕那边的东西用不惯,都先备上,到时候再换。”
瞿母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索性把岁岁平时能用上的,全打了包,让瞿父吭哧吭哧地搬了几趟。
这一趟趟的,整个家也空下来许多,她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岁岁抱着她的胳膊,又作了好些保证,这才将她哄得开心了一些。
隐在一旁的龙君只跟着瞿父走了最后一趟,安置了岁岁的行李。故而这里发生的事,他看了个全。
他很久没有过羞愧这种情绪了,却在今天,在一个五岁孩子给他打圆场的时候,羞愧得无以复加。
趁着天色还早,他再一次找到了那个人。
“人,要怎么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