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老村长就收到了龙君的传召。
“我只是个修仙人,不曾位列仙班,‘龙神’这个称呼实在是当不起,于修行无益,劳烦村长替我和大家说一说。”
龙君如是说道。心里却想着,神仙那么多,可妖怪就我一个,看你怎么办。
老村长面露犹豫。
“他要是没一口答应,你就这样说……也是稀奇,你竟有主动找我的一天。”
把某个烦人的声音抛到脑后,他开口说道:“修行不易,我还需在此地停留许多时日,长此以往,以后怕是很难再为大家做些什么了。”
“老汉这就去和他们说!龙,龙君大人放心。”
告别了他,老村长拄着拐,急急忙忙地离开了龙神庙。
龙君显出形来,抬头看着头顶的匾额,伸手将“神”字抹去,低忖片刻,换上了“君”字。
不伦不类,倒是比两个字顺眼些。
盼望着,盼望着,龙君终于捱到了第二天。
一大早,他就到了“贡台”前,哼着不成调的单音,等着岁岁来。
小家伙好像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岁岁疑惑,“我不笑难道要哭吗?”
“你的龙神大人自己都承认了,他就是个野妖怪。”
“我知道呀。”
岁岁敷衍一声,开始每天的例行参拜。
这个时候他是完全不会理会外界因素的,龙君碰了几次壁,终于学会了闭嘴。
等到岁岁拜完,又碎碎念了一会儿,才有功夫听小黑的话。
“他是个野妖怪。”
“知道啦知道啦,昨天就知道啦。”
岁岁不在意地挥挥手,好像在赶苍蝇。
“你……不该有点别的反应?”
小孩儿挠挠头,不懂这个奇怪的大人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我……该是什么反应?”
“你不害怕?”你不失望?你不厌恶?你不该离这里远远的?
岁岁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眉头像是有一条毛虫在爬。
“为什么要害怕?村里人都不怕。”
龙君微讶,显然没想到会这样。
“妖怪怎么啦?大家都说龙君大人来了这些年,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他一定是个厉害的妖怪,不比神仙好使?”
“妖怪最喜欢吃小孩了,万一他就是想把你们都养得白白胖胖的呢?”
岁岁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同他辩论起来也是有理有据的,龙君万万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踩他一脚。
小孩子穿着软底布鞋,小脚丫肉乎乎的,踩着也不疼,就是太让龙惊讶了。
岁岁跳到一边的独石上坐下,晃着两条小短腿,开始反驳他。“一看你就没养过鸡。”
“?”龙君不明所以。
“孵不出来的小鸡大家都是扔了的,没听说过谁费心费力地救活了养了吃。龙君大人要是只是想吃小孩,没必要救我。”
龙君失笑,又忍不住逗他。
“有没有可能,是你特别好吃?”
岁岁侧着头转向他,眼神却是往上看的,显然是在想事情。
龙君看他想着想着还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
最后还是岁岁想完了,先开了口。
“也不是不行。阿娘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龙君伸出食指,抵在岁岁脑门儿上用力一推,笑骂道:“你才多大啊就想着以身相许?”
岁岁躲开他扰人的指头,双手捂住眉心,振振有词。“可是等我长大就不好吃了呀!”
龙君再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个年龄的孩子通常会有过盛的好胜心,凡事都喜欢争个输赢出来。深知再纠缠下去没有任何好处,他连忙转移了话题。
“你刚刚为什么踩我?”
僵硬,但是有用。
“龙君大人不喜欢坏孩子,但是不会管朋友之间的小打小闹!”
看着岁岁洋洋得意的脸,龙君感觉自己快好全的内伤又要复发了。
岁岁知道打人不好,尤其是在神庙附近,龙君眼皮子底下。所以当初小黑对龙君大人出言不逊,他忍了,努力地和他讲道理,然后努力地和他成为了单方面的朋友。
龙君大人一定不会怪罪的,毕竟他不是坏孩子,是个机灵孩子,嗯!
龙君累了,有气无力地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你都没见过他,怎么就能怎么死心塌地呢?”
“那你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什么呢?龙君大人也不认识我呀。我常常想,假如我是龙君大人,我能帮到他们这么多人吗?可是好难啊,好像都是我在给他们东西,心里不舒服。”
岁岁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不吭声了。
龙君这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坚持每天给他进贡。
神话里,神仙都是享用香火,妖怪则是享用幼儿。瞿家村的人拿他当神仙,于是神庙终日香火鼎盛。
但他是个妖怪。
他享用不了那些香火,只是受了伤,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你只是个凡人,就是想破脑袋,有些东西也是想不到的。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救个人就跟喝口水一样简单呢?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是真的不图回报?”
“不愧是龙君大人!我就知道他是个厉害的妖怪!”
“……”
那一天,龙君本人对于他自己在迷弟心里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
他认命地长舒一口气,问道:“那在你心里,他是什么样的?”
岁岁抠抠脑阔,半晌,答道:“白衣服的吧。”
岁岁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觉得,龙君大人就是龙君大人,不论他是什么样的,自己都会一直信奉他。骤然被问及,他想了又想,最后也只能扯一句村里的传说。
传说许多年以前,曾有仙人路过,一身白衣,一把长剑。
龙君听了,思前想后也没觉出来白衣服有什么好,但是他不说,又和岁岁扯了些其他话,摸摸鱼划划水,一天又过去了。
将岁岁送回家,龙君转身遁入夜空,去找别人替他想。
“你不对劲,”那人说,“平日里躲我像躲瘟神,这会儿怎么三天两头来寻我?”
龙君绷着一张脸,除了正事,一句话也不听他的。
那人的黑衣与龙君如出一辙,一张脸张扬又狂妄。他手里拎着酒壶的系绳,懒懒散散地转着圈,空出左手来掐算。
“好哥哥,你这是红鸾星动啊,看上哪家的小母蛇了?”
龙君眉头微动,难得地横了那人一眼。
“好好好,我不说了。白衣服是吧,我给你找找。”
那人将手伸进衣袖,摸索了一会儿,抛出一堆书册,在八仙桌上垒成小山。
“喏,你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这,这都是,这些要是不够,我这还有,图册没了还有话本,白衣服嘛,多得是,包你满意。”
龙君伸手在书页里翻拣了一会儿,问道:“你修炼就是看这些?”
“修炼哪有看这些有意思啊。”顿了一下,“你要是真给我找了嫂子,再来找我,我这还有些好东西。”
他说得坦坦荡荡,龙君压根儿也想不到“好东西”指的是什么,只是他太了解这个人了,直觉不是些真正意义上的好东西,没有应。
不大一会儿,龙君翻完了,没有再问那人要新的,看起来是很满意。
“要走了?”那人掏出一个小瓷瓶,轻轻抛向龙君,“专门治你那外伤的。好歹兄弟一场,出这么大事也不说一声……”
谁要和你当兄弟。
腹诽一声,龙君拿了瓷瓶,卷起一阵风,飞快往瞿家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