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坐回到看台上,初篁才将荀江铭的记忆反复回味。
掳走荀蕴的妖兽,从毛色上看,是荀梓榆的生父无疑。
几年前,迹雪还未下山,丹朱宁愿死也不愿用他的名号,为何荀蕴那般笃定他还活着,且在她看不到的将来一定会注意到荀梓榆?
书生,荀蕴,不知名妖兽,这三者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初篁用指尖有节奏地点着太阳穴,脸色说不上好看。
骤然闻得一阵吵闹,他稍稍分神,余光落在场中,原是比赛已全部结束了。
迹雪独自站在宽阔的擂台中间,身姿挺拔,双手捧着柳枝,殷切地看向心心念念的师父。
他掌中的柳枝较最初圆润了许多,枯黄的表皮已化作灰绿,迹雪的手心处,恰是一芽嫩绿。
是希望的颜色。
初篁缓缓起身,走到看台边缘,足尖轻轻点地,扶摇而起,乘风而下,飘然出尘,恰落在迹雪身前。
迹雪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漆黑的眼瞳下映着藏不住的柔软。
初篁很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迹雪也甚少有什么冲动。
他这难得的一冲动,右脚就后撤了半步,捧起柳枝的双手举过头顶,跪了下去。
像是出征的将军捧着佩剑,向他至高无上的王展现他的忠诚。
初篁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裂缝,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慢慢地伸出手,将手掌落在迹雪头顶,全然不似他落在荀江铭头顶那般粗暴,反而轻柔得像极了某种神秘的仪式。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在场之人皆屏息凝神,生怕扰了这神圣的静谧。
须臾,初篁拾起这枝随手取来的柳条,嫩芽在他手中生长,萌发出纤细的柳叶。
他反手一扬,纤弱的细枝条便如利箭一般疾射出去,插进一片空地中央。
那是卫询特意留出来的。既然有将比斗场继续做下去的打算,就得好好规划一番,一个显眼而富有代表性的标志物必不可少,只是他还未想好用什么,初篁就替他做了决定。
柳枝甫一落地,便开始疯狂生长,仅仅一炷香的时间,就成了一株四五丈高的大柳树。
众人皆为此神迹感到震惊。
先有徒弟将枯枝死而复生,后有师父落枝成树,生生凭借一己之力使其跨越了百载时光。
这是何等的造化!
许多年以后,十年一度的辛赋大比成了全修真界最热闹的赛事,夺冠者将被授予此树的一截枝条,称之为“辛赋折柳”,修真者尽皆以此为荣。
只是此时的迹雪并未想太多。
他曾听东渐言,在他的家乡,人们常常以折柳赠与离人,表达自己的挽留之意。
他将柳枝赠与初篁,想要他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身边。
墨成早知初篁的能耐,心绪平静,只是看着台上相对而视的师徒两个,眉头皱得厉害。
丹朱拉拉他的手,伸出食指将眉头抚平,道:“你担心他们做什么?我看他们好得很。”
墨成反客为主,握紧他的手,面上却还是一片宁静,视线也未转动半分。
丹朱见他这副假正经的模样,好气又好笑,最终还是随他去了。
“你自小就知道的,人各有命,担心无用的。唔,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猪上树。”
墨成沉稳的面皮终于绷不住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可奈何,转过头来看着丹朱,“回去将这首词抄十遍。”
“!”短暂的震惊过后,丹朱开始试图耍赖,“抄什么?这词也不过是那些异界人口口相传来的,谁知道对不对?没准我说的才是对的!”
“二十遍。”
“所以爱是会消失的,对吗?”
墨成任由丹朱在耳边叽叽喳喳,并不理会。
谁又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呢。
这一打岔,迹雪和初篁就不见了踪迹,场下并没有因为主角的离去而冷场,熙熙攘攘,好似个闹市。
这无疑给了卫询他们足够的时间来争吵一个结果。
除了荀梓榆和叶若水等几个凤毛麟角一样的人物,其他人都被一招掀翻,而十几个评委围在一块儿,非要从这一招里揪出些不同来,排个甲乙丙丁。
这头卫询吵了个面红耳赤,那头早退的真君倒是悠闲得很。
初篁一说累,在擂台上站了一天,未得片刻歇息的迹雪立马备好了毛巾热水,暖好了被窝。
纵然他很清楚眼前的师父只是个傀儡壳子,很可能并没有“感觉”这一类的东西。
初篁只管全程闭着眼睛享受小徒弟的睡前服务,还没沾到床,人就失去了意识。
迹雪半搂半抱将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静静凝视了一会儿,轻轻贴上他的额头,亲昵地蹭了一会儿,方才转到外间,在硬木矮榻上合衣躺下。
他的睡姿一向规矩,即便毫无睡意,也不会辗转发出响动,只木头一般躺着,眼神有些涣散地盯着上方的吊顶。
迹雪想起今天的中场休息,想起他带走荀梓榆的场景,想起自己看向他时不知落在何处的目光……
他抬起手臂压住双眼,告诫自己不要再想,却无法左右自己的思绪。
有点怀念在山上的日子。
只有他和师父的日子。
那时候迹雪也不常在他身边。绝迹山横贯东□□占整个北方,初篁每日都要去山里转上几圈,唯有三餐和饭后的短暂时光,师徒二人才能在一起呆一会儿,然后各做各的事。
但是那时候师父身边也没有旁人。
迹雪想着想着,隐约觉得这是不对的。
他希望师父能过得开心,但当这开心不是由他来给予时,他便会感到焦虑。
迹雪人生头一次感到害怕,担心自己太过无趣,总有一日会被初篁丢掉。
迹雪急需安抚。
他匆匆爬下床,三步作两步行至初篁床前,把自己塞进有些冷的被窝,抱住初篁没什么温度的腰身,将脸埋进他胸口。
这是他很小的时候才有的待遇,初篁那时候大约以为他还不记事,养起他来随心所欲得很,亲亲抱抱揉揉捏捏,不在话下。
只是好景不长,不过一两年的功夫,一切就全变了。
除了贴贴,初篁开始抗拒与他进行肢体接触,到他下山之前,连贴贴的次数也变得很少了。
迹雪不是不清楚这些变化,他只是不问,也不说,逆来顺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