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嘴唇被咬了一口,有些疼。血珠从伤口细细密密地沁出来,像是上好的口脂。
墨成微微后撤,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不是梦。”随即把另一侧的膝盖也放到地上,成了下跪的姿势。
“是我做了错事,害你变成这样。”
墨成语带哽咽,丹朱少有见他这般情绪外露,亦知他不会做戏,明了他所说即真相。
脸上羞红骤然褪去,显出几分惨淡的白。
出乎意料的,丹朱的语气很平静。他道:“那你先前说的,要与我合籍,是因为愧疚吗?”
墨成不知道。
说不愧疚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的是,这里面到底有自己的几分真心,配不配得上丹朱的付出。
“你明明能把这件事处理得更好。”
丹朱有理由相信,墨成这样的人,有足够的能力化解这一次的矛盾,不必像现在这样惨烈。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撕开平和的表相,让我看到内里的狰狞模样?
“我不想继续骗你了。”墨成加大手上的力道,防止与他相扣的手脱逃。他望向丹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心悦你。”
丹朱目光涣散,好像信了,又好像没信,脸上没什么表情。
“够了。”他垂下眼睑,避开墨成的缱绻缠绵的视线,道:“我苦心孤诣,求了一百七十三年,求到你这句话,已经够了。”
墨成没有因此放松,继续说道:“当初师父提了几次找户人家将你送养,都被我拒了。本就是我将你强留在身边,是我离你不得。”
他将头停靠在丹朱膝上,露出脆弱的脖颈,“阿爷,阿娘,爷爷,奶奶,一个一个都走了,他们都说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连师父也随时准备抽身,我只有你了,卿卿。”
丹朱对着他一向是毫无底线可言的,更不用说是这样软弱的墨成,他道:“困了,陪我躺会儿。”
说罢抽出手,将他的头抬到一边去,背对着他,自己抱着被子睡到里侧。
墨成失神地看了一会儿被松开的手,才缓慢地直起身子上站起来,像个行将木就的老人,躺到床上,将人搂到怀里,闭上了眼睛。
丹朱心里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躺了一会儿,非但没有平复,反而愈发烦躁。
剪不断,理还乱。
他和墨成这笔糊涂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十二岁他在晨光里握着自己的手写字的时候吗,抑或是十五岁他在雪花里演示剑招的时候,还是十六岁那年,墨成抱着他从树上飞身而下的时候?
丹朱还记得那株恒旸城里的百年绛果树,长得十分高大,夏日投下的阴影甚至可以荫蔽几群抢藤球的小孩儿。
绛果树的花期长,挂果期短,常常一边开花一边结果,花和果子都是绛紫色,不易分辨。
偏偏丹朱最喜欢这一口,又仗着有些拳脚功夫,时常爬上树去采摘。
那是寻常的一天,丹朱趁着墨成练习画符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熟练地爬上树,像进了蟠桃园的孙猴子,一边摘一边吃,一边吃一边寻找下一个目标。
然后他的视线就被树顶一颗硕大的果子吸引,不自觉地越爬越高,最后失足跌落。
他落空的一瞬间,竟然觉得有些可惜,差一点就能摘到了,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墨成就是这个时候找来了,他踏着树干疾行而上,接住了将落的人,又在摇落的漫天飞花里平稳落地。
仰躺在墨成怀里的丹朱再去寻那颗果子时,却发现只是一簇茂密的花,风一吹,就散了。
事后墨成不咸不淡地教育了几句,又罚他抄了几卷书,才算作罢。
丹朱于二十五岁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自那天起,迄今一百七十三年,真的够了。
他想着想着,竟也睡了过去。
墨成小睡片刻,估摸着时间醒来,熟练地将丹朱翻过身,替他咬破的嘴唇上药。
上完药,他盯着丹朱看了一会儿,又凑上去,轻轻啄了一口柔软的唇。看一眼,啄一下,直到将药蹭干净了,又懊恼地再涂一遍,如此循环往复。
丹朱在睡梦中乖顺地任他摆弄,半点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墨成凝视着他的睡颜,脸上出现一个转瞬即逝的隐秘微笑。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丹朱从小就闹腾,除了睡,就是哭,唯独在他怀里能有片刻安宁。
那时邻居家的阿婆带孙子,见墨成也是个孩子,怜他辛劳,好心要帮忙抱一抱,好让他腾出手去洗洗尿布,收拾收拾屋子。不曾想刚一易手,原本熟睡的孩子立马惊醒,开始嚎啕大哭。
自此之后,墨成抚养丹朱事事亲为,不敢再假他人之手。
墨成理了理落在丹朱脸上的碎发,将人搂得更紧,重新睡去。
睡梦中,墨成回到了恒旸的居所。
阳光灿烂,透过窗纱落在桌案前,是个好日子。
他握笔的手正悬在空中,纸上是画了一半的定身符。
大门出发出轻微的响动,有人开门出去了。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落笔,全神贯注,笔尖缓慢又坚定地移动,将符咒画完。又等到墨干,再小心地收起来,最后放到丹朱找不到的地方去。
做完这些,墨成才推开房门,路过一方荒草丛生的小院子,打开吱嘎作响的破木门,径直往绛果树的方向走。
三十一岁的墨成俨然是个大人了。虽穿着粗布短裳,举手投足间却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文雅,加上他肩宽腿长,身姿挺直,相貌不凡,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但是当他走到绛果树所在的街角时,又好像谁都看不见他了。
他静静地立在墙檐的阴影里,看着上蹿下跳的少年,想着待会儿若是他摔伤了,初篁能下山来待几日?大约还是一两日便走吧。
他心念一动,一张幻阵符飘飘悠悠地落到树顶上。
丹朱果然朝着树顶去了。
事情按照他的预料发展着,但奇异地,他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丹朱从树顶滑落的一瞬间,看着他脸上带着惋惜的茫然,墨成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迈出的半步,终究随了心意,运转稀少的灵力,在落地之前,将人救下。
事后还装模作样地施以惩戒,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