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篁哼完了一曲,大发慈悲地掀起右眼皮看了那妖怪一眼。
一身黄澄澄的衣裳,倒是合他身份得很。
“你谁?”
脸倒是好看,可惜没长在初篁的审美上。
初篁最不喜的,就是这种文人气息浓厚的长相。这很容易让他想起来经常找他告状的丹朱的夫子。
要说也是初篁无理取闹了,那夫子凡人一个,年逾古稀,一张脸老得不成样子,他莫名其妙就迁怒了一类长相。
迹雪不知道这些,但师父不喜欢的,就是他不喜欢的。
沏茶的动作没停,只是翠微的位置微微变了。这个角度能确保他在最快的时间内出剑。
黄衣人明显注意到了迹雪对他的戒备,也不再上前,隔着两丈地同他们交流。
“在下落川,乃是伏谷树妖。”
初篁无礼,这树妖倒是谦卑得很。
呵,面子功夫,他真要是谦卑,怎会把客人晾这么久?
“哦。”
初篁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又把眼皮合上了,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落川自觉不受这师徒二人待见,也不感到难堪,反倒是放任这沉默肆意了一会儿。
“真君此行所为何事?”
落川自己起了个话头,仿佛无事发生过。
“你不知道?”初篁反问道。
阵里突然刮过一阵风。
落川叹了一口气。“如此,真君是要站在人族那一边了?”
语气三分失落三分嘲讽四分意料之中。
“我是人,自然该站在人族那一边。”
“阿罗耶乃我族无冕之王,真君身负妖王一半神力,怎能与那些东西一概而论。”
初篁听出来了,这妖怪是想拉皮条,还有种族歧视。
“站在你那边,我有什么好处?”
落川倒是没料到初篁会有此一问。他对阿罗耶的神通有些了解,对自己的实力也一清二楚,浩劫之后便一直躲着初篁,对这个人的了解也仅限于传言。
有关初篁真君的传言,全是彩虹屁,不提也罢。
落川想了许多拉拢他的办法,唯独没想到初篁是个这么实际的人。
若是东渐在此,想必与他有许多共同语言,还要宣传一番“不信谣,不传谣”的思想。
“若真君站在我这边,事成之后,自然是这天下最尊贵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初篁粗暴打断。
“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落川哑了,确实没什么不同。
他无话可说,初篁倒是有许多。
“照你们的行事,事成后,这天下约莫是没有活人了。可是我偏偏最喜欢这人间。好吃的那么多,好玩的也那么多,唔,最近的话本子好像不如前几年好看了,但也还凑合……你们妖天生就会修炼,不必吃这些凡俗产物,可也会耕作畜牧,也会研究这些吃食戏文?”
初篁端起小盏,将茶水一饮而尽,咂咂嘴,觉得风雅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学的,这点水,嘴皮子都没沾湿,不过瘾。
“这有何难?真君要是喜欢,届时便养上几城的人供你驱使。真君此时顾念名声,不愿让天下人为你所用,但若妖族事成,真君想如何,便让他们如何。他们的命都是真君留下的,真君就是随意打杀几个,也没人敢说什么,区区吃食戏文,又有何不可?”
初篁彻底瘫在躺椅上。
好险,差点心动了。
他皱皱鼻子,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你对何为人间并不了解。”
落川眼神阴沉下来,倒没与初篁为难,问道:“依真君之见,何为人间?”
“我亦不知。”初篁放下杯子,轻叹一声,“即便如此,我却也知道,人间并非是单单几个城的人这么简单。它是更复杂的东西。它很漂亮,时刻都在变化,而这种变化本身,又是一种不变。”
落川的嘴角微微翘起,不以为然,甚至可以说得上嘲讽。
“真君身处高位,看这人间自然也是花团锦簇,又哪里知道底下的淤泥有多污眼呢?”
“我也并非生来就是真君。巧得很,你说的淤泥,我有幸呆过一段日子。”
迹雪斟茶的手一抖,茶水险些洒到桌上,又被他用术法极快地聚回到杯中。
初篁扫了一眼落川的表情,在这一眼里,观察已是细致入微。
“或许你呆的地方泥特别厚也特别脏吧。”初篁对迹雪做了个手势,后者把递过去的茶又放下了。“但这些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仙途不易,你又怎知这不是天道给的磨练?”
狗屁天道,要不是看这老妖怪好忽悠,才不会这么捧着它。
“更何况,这人间,总有些山川河流与日月星辰是能入眼的,一入眼,就上心了。”
说着,初篁拿余光瞟了迹雪一眼。
这一眼隐晦,连落川都未曾发现这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但是迹雪注意到了,双眼比那日月星辰还要明亮。
“可你说的这些,又有哪一样是为了人族而存在的?妖族隐匿数千年,春夏秋冬,日升月落,又有何改变?妖族消失得,人族便消失不得?”
初篁默,这一回合轮到落川输出了。
“这方天地之主,人族做得,妖族也做得。人族这万物灵长做得太久,风水轮流转,轮了万万年,也合该轮到妖族了。”
落川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初篁的神色。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阿罗耶就是天道在人间的代言人,他不点头,妖族就出不了头,而如今的阿罗耶,一颗心全在初篁身上。
如若不是情势所迫,落川也不想这么早暴露在阿罗耶面前。
“你说得对,”初篁赞同地点点头,“但是我不听。”
落川本来也没指望这么容易就劝服他,自然也不会太过失望。
“我这一生,所求不过让自己快活。可惜我那短命鬼师父,一声不吭丢这么大的担子给我,偏不得快活。可是这担子挑得久了,竟然还有几分感情。现在突然来了个人说要帮我卸了,我也还是不觉得快活。”初篁真真假假地长叹一声,“你说说,这又是个什么理?”
落川掐了个诀,一捧金色的浮骨树叶从虚空中来,在空中编成了个草垫子,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浮骨树妖撩起下裳,席地而坐,道:“在下给真君讲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