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山,它的隔壁也是一座山。
相邻两山之间是一座山谷。
伏谷树就生长在这山谷最低洼处,紧靠着一方小水潭。
水潭和汇入水潭的小水渠是这山谷的唯一水源,是故常有野兽光临。
山谷很偏远,人迹罕至。
又是很久以后,伏谷树开了灵智,修成了妖。而此时,成妖有一段时间的野兽们发现了它,将他当作最小的弟弟照顾。
至于为什么是弟弟,因为原本最小的狐九哥想要个弟弟,其他的哥哥姐姐们并无所谓。
于是伏谷树理所当然地化成了男孩儿。
伏谷树喜生于山谷,其树身低矮,如贴地而行,因此得名。故人形也矮小非常,只到狐九哥的一半。又因他为灵木化形,对于当动物这回事一窍不通,九个妖怪便真真拿他当幼儿养,宠爱得很。
十个妖怪在深山老林了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只是修炼,不用想别的。
但很快,有妖发出了疑问。
我们成妖前和成妖后做的都是一样的事,那我们成妖有什么意义呢?
伏谷树倒是不在乎。他长了腿,能到水潭之外的地方去,又有九个哥哥姐姐陪着,便十分得趣。
大妖们讨论妖生意义的时候,伏谷树抱着狐九哥的尾巴,睡得天昏地暗。
最后他也是抱着狐九哥的尾巴离开了山谷,去人间闯荡。
可是很快,他就永远失去了狐九哥的尾巴。
妖怪,大妖,这么多只,多稀罕啊。
不管是驯服成奴隶,还是取内丹炼药,又或者将躯体炼器,都是一等一的好。
昔日十个兄弟姐妹,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了他一只。
他能活下来,却是因为他的实力最低微,真身也最不起眼。没有人想到伏谷树也能成妖,追捕的修真者们没注意到他的妖气,也没有注意到他轻易被杂草堆掩住的真身。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熊三姐身上。
熊三姐倒下的时候,还看着他,死不瞑目。
她带着他逃出来的路上,一边哭一边说,一遍遍叮嘱他,活下去,要活下去。
鹰二哥已经为了掩护他们死了,他们一定要活下去,不管是谁,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太弱了,也太小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双盯着他的眼睛,在一遍遍的回忆里,变了意味。
清澈坚定不再,变得怨毒。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是你这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弱者?为什么不为我们报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伏谷树被这眼神盯着,慢慢改变了模样。
他变强了,虽然手段并不光彩,但无所谓。人类屠戮妖怪,妖怪狩猎人类。
他给自己起名叫落川,也没人知道这名字的由来,倒是有许多人,知道了浮骨树的传说。
获得了足够力量,他又开始豢养妖怪。像哥哥姐姐们一样,悉心教导他四处救下的小妖怪,这些小东西们喜欢他得不得了,也最听他的话。
听他的话潜伏进了各大宗门。
再后来的事,不必细说,各人也都能猜测出来了。
护山大阵是各宗自己开的,可也是从里面破的。落川手底下的妖怪不知道潜伏了多少年,若是混到宗门高层,背刺起来自然容易。
身处同一宗门,与他人有因果是不可避免的。手刃昔日同门,甚至是有恩之人,再屠成百上千无辜之人,还困住了他们的神魂,不得转世投胎……这般恶行,足以让天雷劈个八十一道,神魂俱灭。
“今日的局面,是我妖族义士用命换来的,在下不可能退却。”落川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更何况,我们又做了什么呢?不过是稍加透露阿罗耶现世的消息,再静静蛰伏几千年。人族自己就可以把局面搞成这样。”
初篁握紧了迹雪的手。
“你与他们并无不同,你那所谓的义士,当真是自愿赴死的?还是你挟恩图报,又或者隐瞒了什么?”
“为了妖族的复兴,这些牺牲是值得的。”
“这些事虽然没有经你手,因果却是落在你头上的,天道并不好骗。”
“呵,我敢做这些事,自然准备好了承担后果,并没有想让谁来替我担这因果。只是现在还不行。”
初篁从躺椅上坐起来了。
落川的自称发生了变化,他从这变化里,看到了这妖怪的疯狂。
和他过去何其相似。
“我劝不了你,也懒得劝你,总得你自己想开才是。”初篁站起来,拍拍迹雪肩膀,“只是不知你那些哥哥姐姐,看到他们最宠爱的幺弟变成这副模样,又作何感想。”
迹雪把东西全收回去,落川的身形也逐渐虚化。
“你不懂人间,也不懂活着,他们怕不是后悔当初没有带你一起下去。”
话音落,落川化作一堆浮骨树叶,被风吹散了。
白雾渐渐散开。
一股恶臭直冲天灵盖。
原本热闹的姻缘树下,空无一人。
原本姻缘树的位置,只留下一个大坑,横亘数里,远方的霜溟城也吵嚷起来。
地基下陷,塌了不少民房,伤者数千。
初篁屏息走到坑边,底下尽是尸骨。从腐烂程度看,最新的不过这两日,最早的只余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坑底还有许多碎骨碴子,又不知是哪一年的老古董了。
挥挥手,几张阵符散布开,悬停在半空,组成的阵法将大坑牢牢罩住,初篁这才敢喘气儿。
“找卫询多调几个人手来处理一下。”
卫询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回了南明,初篁往客房的榻上一躺,不动了。
卫询匆匆而来,想要询问具体事宜,被迹雪抱剑拦在门外。
卫询的木屐在青石地砖上踏了几个来回,终究还是放不下羲和堂的一堆事务,让迹雪带了话,又匆匆走了。
躺了一会儿,初篁又想给龙君去个信,想了想,觉得不行。这样下去,龙君迟早鲨了他。于是起身唤来迹雪,靠着徒弟继续瘫,由着人给他擦脸换衣服。
拾掇一番,初篁挂在迹雪身上,又赶赴恒旸。
走到半道上,这人才终于想起来一件终于的事。他拍拍迹雪胳膊,道:“三花儿,你说龙君他现在在恒旸吗?还是在他老巢里呢?”
迹雪自然不知,初篁也没指望他能回答,权当是在自言自语。
但是他忘了,迹雪不知道,有人知道。
低头看着苦思冥想的师父,迹雪察觉到手中的翠微往东方轻轻地转了一下。
很细微的动静,初篁没有发现,但是却不会被自己忽视。
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在恒旸。”
“啊?”
迹雪抿嘴,不大情愿地说道:“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