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股相冲的力道在经脉丹田识海中乱撞,恨不能将他从头到尾一分为二,季照安整个人混混沌沌,意识在夹缝中时醒时昏。
他习惯性地想将魔气逼出去,但分出去的那部分神识早已浸染了魔气,强行剥离的痛楚堪比割裂识海,季照安大汗淋漓地抱住脑袋,被一条冰冰凉凉的东西撑开手臂。
夜幕深重,菩提树叶发出簌簌细响。
沉川钻进季照安指间缝隙,整条蛇缓缓变大,隔开季照安的手和脑袋,以免他伤到自己,尾巴灵活地绕过季照安腋下,没两下就将它几欲打滚的主人从头到尾圈住,固定的老老实实。
江熠沉默地看着沉川熟练的动作,分明是一个逼仄沉重被压迫的情形,季照安急促的呼吸却逐渐平缓下来。
魔气从季照安体内涌出,很快埋住自己和大蛇,沉川的脑袋搁在季照安头顶,随身体同步变大的双眼不自然地乱飘,不敢看江熠。
江熠蹲下,季照安眉头皱得死紧,被汗濡湿的睫毛粘连成缕,贴在眼下,衬得脸色越发苍白,或许是本能觉得不能发出声音,季照安把下唇咬得变形渗血,剧痛致使额角脖颈青筋暴起,在白皙的皮肤下肉眼可见地跳动。
江熠想起许多年前洞府中蜷缩在他身侧的少年,被灵力绳勒进骨缝也一声不吭。
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和眼前的青年重叠,一样的倔强和逞强。
江熠示意沉川放开人,他按住疼得想要翻滚的季照安,将人背手制住,任由季照安循着气息拱上肩膀,贪婪地伏在自己肩颈处呼吸。
这大概是一种荒谬的自暴自弃,因为他找不出哪怕一点的不愿意。
意识到这样能让季照安好受些,江熠扶着季照安的后腰让人靠进怀里,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引诀洗去季照安身上黏腻的冷汗。
他匆匆一梦划过的十年虽迟但到,在季照安压抑的痛楚中缓慢拉开序幕。
因着一个或为虚无的道,他开启了破釜之战,自那之后,他不是个好徒弟,也不是个好师父。
青年的呼吸漫过后颈,逐渐轻缓平和,结界外一簇簇修士涌来又离开,江熠靠着树根,神情倦怠而平静,他不进不退地停在这里,在季照安的昏迷中获得短暂的休憩,思绪放纵地停滞。
但最难解的是,即便是这样放纵的时候,江熠也清楚地明白,重来一次他依旧会这么选。
这是他的必经之路,顾不全任何一人。
阳光透过云层枝叶洒下,零碎落在阖眸而眠的二人身上。
季照安的眼皮掀开一条缝,和魔气斗智斗勇到醒来,他浑身还是脱力的状态,虚得他连指节都不想抬。
狭窄的视野不情不愿地聚焦,定在一片洁净雪白的衣摆上。
季照安木讷的脑子呆滞了好一会儿才运转起来,他眨了下眼,那片衣摆的另一边被压在他曲起的膝下,带着温度的冷冽气息后知后觉灌进鼻腔,浑身上下干净清爽,没有被虚汗浸透后的黏腻感,胸腔下微微鼓动着另一个人有节奏的起伏……季照安屏住了呼吸。
如果不是心跳声震耳欲聋,季照安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很快,虚搭在他后腰上的那只手滑了下去,脑门顶着的地方传来微小的震动。
“醒了?”
江熠的嗓音带着初醒的迟钝,轻而哑,敲进耳膜一路酥麻到心脏,季照安扶着江熠的肩支起上半身,看江熠睁眼,对上江熠略显怠惰懒散的目光,呼吸微顿。
那一眼转瞬即逝,江熠看过他一眼,随后阖眸缓神:“醒了便起来。”
季照安才不舍得,他压回去把下巴磕在江熠肩上,双手黏糊地环过江熠的腰,哼唧着还没睡好没力气。
“……”江熠半睁开眼,抬手扣住了季照安后颈,手下皮肤骨骼僵硬的幅度明显,江熠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你神识中尚有魔气,我帮你清理干净。”
季照安身体紧绷,埋在江熠肩颈闷了少顷,闷出一个字:“疼。”
江熠顿了顿,忽略那个字中微妙的撒娇意味,淡道:“自然会疼,你入魔时就该有所准备。”
“……”季照安装死片刻,叫他,“江熠。”
江熠没应。
季照安抬头抵上他额心,鼻尖擦着鼻尖柔声道:“你真冷漠。”
江熠抬眼,目光岑寂清明,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青年,然后在他偏头想亲过来时手上发力,拎开了那颗脑袋。
季照安抽着气揉脖子,怨念地盯着起身整理仪容的江熠。
菩提树上悄悄垂下鲜亮的红蓝长条,被江熠的灵力绳准确无误捆成一团丢进季照安怀里,江熠垂眸看他:“你要准备多久?”
季照安捡起盘成圈的沉川,和它大眼对小眼,不看江熠:“我不准备,我不干。”
江熠:“那便一刻钟。”
季照安猛地捏住沉川抬头:“江熠!”
沉川被捏的嘎巴一下,磨牙霍霍向虎口。
江熠语气平淡,出口的话凉薄无情:“不疼则死,你分明排斥魔气,何苦争这一番。”
季照安愣了下,虎口处传来细小刺痛,他烦躁地挑开沉川不老实的尖牙,对着江熠的脸硬生生压下涌上胸腔的戾气,扭头去看树冠,问江熠:“长老看得见那些果子吗?”
江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眼底闪过一丝空茫。
季照安看的分明,耸了耸肩:“我来是要摘果子的。”
江熠蹙眉:“你为何想要阿鼻菩提果?”
季照安:“听说能助我破境。”
江熠大概懂了他的意思,回头看他:“然后你为此入魔?”
季照安:“……”
江熠冷声:“逐末忘本。”
“……”季照安恶声恶气,“我不仅要摘果子,我还知道摘了那三颗果子就会把魔族放出去,长老待如何?杀了我大卸八块?”
江熠神色冰冷:“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季照安起身拍拍衣服,直视他:“说到底只是长老不信我,我是自愿入魔,没人逼我,我也无意成为魔修加入魔族,如果只是这样长老就想杀我,那十几年前长老怎么不将魍魉谷的魔修屠杀殆尽?”
理智和感情冲突时必然会有一个占上风,在江熠这里,季照安永远做不到理性行事。
他是真不明白江熠为什么会冷漠到这个程度,明明上一刻他们还亲密无间,可江熠就是能面不改色说出“不疼则死”这种话,为什么他那么怕江熠出事,可他的命在江熠这里却好似无足轻重?
“江熠,我甚至能为你豁出命。”季照安深吸了口气,漆黑的瞳孔黑沉,“而你就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地想要我的命?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就笃定我会作恶?”
江熠沉默一瞬:“照安,你不一样。”
季照安恍惚了一下,少顷才道:“哪里不一样?如果我不为魔族所用,长老会放过我么?”
江熠久久盯着他:“不会。”
季照安不解:“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是非黑白,修士亦有好坏,魔族也分善恶,这么多年过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外面那么多人恨你骂你,你就是收一收你的偏见又能怎么样?见到谁沾了魔气都想杀,这行为与魔修有什么两样!?”
“……”
长久无言,死一般的寂静蔓延,江熠看他的目光沉静冷淡,像是在看一个从未相识之人。
季照安心口陡然一跳,他退后一步掐了掐掌心,偏头缓声道:“江熠,修行一途也讲业果,你……权当收手为自己积德。”
火红的灵力绳倏然窜出,季照安被捆了个措手不及,踉跄两步后跌倒,他错愕抬头:“江熠!你——”
“偏见也罢,我无需积德。”江熠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掌着他的肩让他靠上树根,半垂的眼帘隐去眼底异样的红光,“你说的话没有问题,甚至有一番道理,但可惜,我若能被人三言两语说动,也不会活至今日。”
季照安脑中一空,江熠的语气平和得令人不寒而栗:“季照安,你入魔一次我便剐你一次,今日是神识,来日你让魔气进入元神,我便剐了你的元神,直到有一日你彻底成魔,我会杀了你。”
“江——嗯唔——!”
清瘦腕骨强势地抵进牙关,江熠看起来阴翳而陌生,剧痛席卷神经的前一瞬,季照安听见江熠说:“会疼,忍一忍。”
这根本没法忍。
疼的要命,熟悉亲切的灵力再次涌进经脉识海,是来索命的。
季照安被死死按在原地动弹不得,感觉裂开的不是神识,而是元神,血腥气在口腔弥漫,恨意盖过委屈无法遏制地在胸腔爆开,意识昏沉间,他听见骨裂的声音,从齿关传进脑海,清脆悦耳,像被踩裂的干树枝。
在安和宗的山门前回荡了整整三年。
是他毫无原则、日日悔恨的三年。
他头脑发热的赌气在江熠那成了真,没有一丝反悔的余地,他泼出去的一腔真情从始至终就是个笑话,在江熠面前不值一提,十二年的师徒情深是场瑰丽难忘的梦,独属于他一人,以至于他在十年后的今日才真正地认识这个人。
不是安和宗的无忧长老,不是平遂峰的师父,是江熠。
狠辣绝情,不留余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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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造化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