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 第4章 第四章

“近卫军？还是个亲王？”乌兰蹙眉，凑上了问：“什么意思？还只邀请了你一人？”

沈淙也不由得疑惑，端详着信沉思。

“罢了，既然是亲王继承人，总该是要去结交的，更何况还是近卫军，若是能打探到些什么有用的消息就好了。“

乌兰说：“这头衔可够大的，亲王，老天爷，这次咱们是打着商讨贸易往来以及仰慕俄国壮丽风景之名过来觐见的，可千万不能露出什么马脚来。”

沈淙微微一笑，看了一眼乌兰：“我倒不觉得陛下会认为女皇有这么好糊弄，瞧，咱们在圣彼得堡自己的住处住不得，都住到女皇安排的宅邸里来了。看来女皇定是已经有所察觉了。”

乌兰叹息一声，“是啊，毕竟咱们是这那件事后第一次出使，女皇能和陛下打得有来有回，又怎么可能识别不了我们的这些心思。也罢，咱们就小心行事罢，陛下想知道的，咱们尽力而为。”

沈淙点头，说：“不早了，早些休息罢。”

乌兰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客厅，沈淙独坐在壁炉前，手里拿着那封信许久。

他仔细在回忆里捕捉这人的形象，可他一晚上见了太多太多的人，他也努力记下了很多长得绕口的名字，可最终也是徒劳。

“康斯坦丁到底是谁呢？”

不需要很长时间，他就会知道，康斯坦丁是一个傻瓜，是一个在极北之处等待了他多年的斯拉夫人。

只是在康斯坦丁见到沈淙之时，他从不知道所谓“等待”的存在，原来他并非缺乏爱情，他的爱情只是预先让影子出现，再用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国境线将爱人送达。

而沈淙，在不远的将来站在那幅画的前面时，他惊叹于命运奇妙之际，他竟不敢转身，不敢面对身后那灼热身躯以及砰砰直跳的一颗悸动而满含**的心。

十一月的圣彼得堡，天空在下午三点变成铁灰色，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洒洒，偶有稍停的时刻，寒气便裹着潮气从涅瓦河上吹来。初冬的薄冰被河流寄到了桥墩子下面，一层叠着一层。涅瓦大街上，点灯人在给路灯添油和修剪灯芯，不一会儿，这些油灯就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路上有几个吉普赛人在叫卖，还有一群人围在一起赌博，在一个黑乎乎的酒馆前头，人们酒气熏天，疯狂地玩着骰子。拉货的人驻足了脚步，在这里把身上的几个卢布输得精光，然后阴着张黑脸，狠狠地举起鞭子朝马撒气。

他一边打，旁边的人一边笑他，于是他气急败坏打得更凶了，马儿叫得撕心裂肺，人们笑得声音更大了。

“打得好啊卢卡！把你糊口的伙计打死了，你以后就得抽自己的屁股啦！”

“卢卡，你比牲口还牲口！哈哈！”

当马车压着湿雪打涅瓦大街路过时，沈淙掀开车窗帘子，看了一眼橙雾濛濛的涅瓦河，又看向这群醉汉。

“哎，真不知道谁是畜生。”沈淙望着那匹哀嚎的马，心底不忍，于是对车夫说：“打那条街走。”

他坐的是冬宫的马车，这马车一过去，刚还闹腾的民众瞬间安静下来了，不知道马车里面是谁，总归是低眉顺目、小心翼翼比较好。

俄罗斯民众谁都不怕，唯独尊崇权贵。他们就爱看贵族仪表堂堂，挂满勋章打大街上大摇大摆从他们面前走过，好像这华丽的马车和勋章也有他一份似的，倘若哪位贵族不摆架子反而纡尊降贵与群众打成一片，别谈感恩，这些群众还会憎恶他破坏了规矩，发自内心地鄙夷他呢。

一双双蜡黄的眼睛掠过车窗，恭敬而顺服，沈淙看到那抽马的赶货人停下了手，也立在一边了，嘴里虽然还嘟嘟囔囔，但好歹放过那匹马了。

这匹枣红色的马儿摇头晃脑地打着响鼻，呼着白气，瘦骨嶙峋的身上伤痕累累。身后的货物是它的几倍大，好似全世界的沉重都压在它可怜的脊背上。它想挣脱，却挣不开，等待它的要不就是被鞭子抽死的结局，要不就是活活累死的命运。

沈淙内心涌上一阵难过。

他想到了自己年少时第一次学骑马也是一匹枣红色的马。爹爹怕他从高处跌下，特意给他选了一批小母马，柔顺的鬃毛，流畅的线条，只比沈淙高上一个头。那匹马步伐温柔，就如马背上的少年多次抚摸它那般。

那匹马沈淙养得很好，还贴心地给它取了名字，叫“小梅花”，它是一匹出生在冬天的马。沈淙心底柔软，把动物也当作家人。只是他离京前爹爹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小梅花没能熬过那年的冬天，死在了马厩里，为此沈淙在路上还难过了好久。

微微叹了口气，沈淙将目光恋恋不舍地从那匹马身上离开。

“俄国人就这样，老爷别见怪。”他听车夫在前方说。

冬宫的车夫受过教育，能识字，哪怕他是陛下的农奴，他也自我区分于普通百姓。

沈淙“哎”了一声，车夫满意地笑了。他就喜欢中国人这样有礼貌的软糯糯的声音，别的公使可没有这样的好脾气，特别是普鲁士公使，为他赶车简直是受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就一脚踹过来了。

俄国人讨厌德意志人，可女皇是德意志人。

车夫砸吧砸吧嘴，加快了速度。

马车绕过涅瓦河，打宫廷桥上了瓦西里岛，然后再向北行驶三俄里，就到了亲王府邸。

府邸内，康斯坦丁从早上十点就在厅内走来走去，走得让达莉娅心烦。

“科斯佳，你要把地砖踩烂了！”

康斯坦丁哆嗦了一下，看向达莉娅，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一会儿客人到来了，你们可不准惊讶！”

“我们为什么要惊讶？！”

“总之要控制好表情，我就不信了，天底下还有这种事，他一定是个女的，我这几天翻了几本书，还去问了帕宁伯爵，他说中国人的一些女人就爱扮男人，因为那边儿的女人不让上学，所以女人得扮成男人去上学、做官，他们有好多戏都是这么演的！”

他气冲冲地对达莉娅大喊大叫，达莉娅简直摸不着头脑。

“你是不是脑炎了？”达莉娅踮起脚尖去摸康斯坦丁的额头，被康斯坦丁不耐烦地躲开。

“你这个傻瓜！”

达莉娅扔下一句，和下人们一起去点灯了。好久没有客人来到府邸，达莉娅也期待得很，府邸内的灯要更亮一点，似乎客人是打中国来的，便找出以前女皇御赐的茶叶，还有地板，要擦得锃亮……

康斯坦丁又跑过来了。

“达莉娅，瞧我这一身，好看吗？”

达莉娅难以置信地回头，她简直快要认不出康斯坦丁了。这人向来死命地作践自己那副容貌，邋遢得让她都看不过去，今儿个居然还打扮起自己来了？

还记得几年前老亲王的客人到访，在一众体面而尊贵的公使、大臣面前，康斯坦丁穿着睡衣就大摇大摆地出来，胡子也不刮，喝的牛奶顺着胡子直往下淌。他大咧咧地用手背一擦，然后揩在某位伯爵的肩膀上。

那回把老亲王气得半死，拿着手杖从会客厅的这头把他打到那头。他还不服，一边躲闪一边猖狂地大笑，仿佛故意为了激怒父亲似的。老亲王当时就放话说要收回他的继承权，康斯坦丁也只是耸耸肩，咧着嘴说：“不稀罕。”

“我得找个巫师给你驱驱邪。”

达莉娅看着康斯坦丁，一身周正的白色宽肩礼服倒是好看，但这人好像把这辈子荣获的勋章都挂到了胸前，虽是荣誉吧，但满满的好几排颇有炫耀之疑，反而显得廉价。还有这头发，矫揉造作地朝后倒着，抹了油，亮闪闪地发着光，每一根儿头发丝都溢满了俗气。

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他那不可一世的好似等待夸奖的小孩般的表情，既幼稚又天真，就差把“无知”一词儿写在脸上了。

达莉娅恶心得一激灵，表情已然暴露出了嫌弃。

康斯坦丁扬起下巴，问：“不好看？”

达莉娅扯着嘴角说：“不是不好看，是恶心。”

“达莉娅，我可是会打女人的。”康斯坦丁假惺惺地扬起了拳头。

“你打女人就更恶心。”

达莉娅毫不退让地说，康斯坦丁瞬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好达莉娅，你给我捯饬一下吧，我今天想要帅气一点，不是一般的帅，是很帅，要吸引女人的那种。”康斯坦丁服了软，央求道。

“吸引女人不用挂这么多勋章，也不用抹这么多发油。”

达莉娅温存地叹了口气，牵起康斯坦丁往盥洗室里走，没过一会儿，康斯坦丁就清清爽爽的一身白色礼服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什么都没变，就是取下了勋章，将那柔软而微卷的金发打理成时兴的法国样式，脸上被达莉娅薄薄地铺了一层白铅粉，还往他衣领和袖口上喷了忍冬味的香水。

此时他虽高大，却看起来苍白而温柔，沉静而神秘，好似一个法国诗人。

只要他不开口说话，站在那里宛若太阳神阿波罗一般耀眼而尊贵。

在客人到达前，达莉娅特意嘱咐他：“这是你第一次邀请公使上门，可得小心说话，别丢了贵族的脸面。”

康斯坦丁心想，什么脸面，他今天得执行一个大计划！他就不信那使臣不是个女的！

在骄傲的斯拉夫人的焦灼等待中，沈淙的马车终于到达。甫一下车，沈淙就被这欢迎的阵仗给吓到了。只见侍女和侍从排成了八字形，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安静地伫立等候，一见到沈淙现身，就齐齐鞠躬。

沈淙内心不禁啧啧，这小亲王也不是什么好人，哪有这么折腾下人的。多冷啊，叫这些人在外面冻着，何必呢？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亲王府邸下人们的自发行动，要是主子丢了脸，他们至少还能挽回一些颜面来。这些年他们给康斯坦丁擦屁股都擦怕了。

只是沈淙腹诽归腹诽，他望向这气派的巴洛克风格的亲王府邸。心里不知为何，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好似故地重游，可分明他从未来过俄罗斯，更别说这里。

怀揣忐忑的心情，沈淙走进了府邸，也走进了康斯坦丁为他精心准备的圈套。

PS：乌兰口中那件事指的是1777年叶卡捷琳娜派遣哥萨克突袭大清边境的事，此时后面会提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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