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下来,把落霞坳按进一片死寂。
残月悬在山脊上,像一块摔裂的锡片,光是冷的,照得老槐树的影子歪斜扭曲,爬满泥墙。村子里没动静,连狗都不叫了,窗户透出的那点昏黄,像是谁忘了吹灭的蜡烛,随时会熄。
余文走在土路上,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鞋底碾过枯草,“沙沙”两声,在这夜里却像踩在耳膜上。他每走一步,都下意识收住呼吸。风从领口钻进来,凉得刺骨,可手心还是出汗。指尖在口袋里摩挲着愈伤露的玻璃瓶,冰凉的瓶身被体温焐出一层潮气,像攥着一颗不肯停跳的心。
脑子里过了一遍话术:安魂晶开场,愈伤露递诚意,星瞳是钥匙,祭祀是机会。
不能快,也不能慢。他甚至预演了渡鸦可能的反应——暴怒、试探、沉默、转身飞走。每一种,都得接住。
快到溪边时,他忽然停下。
右边灌木丛动了一下,细微的“窸窣”声,像有人蹲着挪步。
他立刻退进阴影,手滑向腰间的清心散。
白天盯过,王建国派了两个人轮班巡后山,说是防野兽,其实是盯这条小路。
灌木静了。
片刻后,一个穿深色外套的男人探出头,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溪岸,掠过那块大石头——星瞳常坐的地方——停了几秒,又移开。
“哪来的野兽。”男人嘟囔着,“浪费老子时间。”
等脚步彻底远去,余文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湿了一层。
他快步走到溪边,先绕着石头走了一圈,确认没有伴生石埋伏,才敢靠近。
溪水在夜里格外清,月光碎在水面,随波晃成万千银鳞。他蹲下,指尖碰了碰水,凉得让他一个激灵。
他想起白天看见星瞳蹲在这儿洗衣,手指冻得发紫,却一声不吭。
背包拉开,安魂晶取出,轻轻放在石头中央。
白光晕开,像一盏刚点着的灯,在黑暗里撑出一小片暖域。
接着是愈伤露,拔开木塞,药香立刻漫出来,带着草叶和露水的气息,混着安魂晶的温润,在溪边织成一片低频的震颤——事必达管这叫“安抚场”,专治妖物焦躁,尤其对受伤的灵体有效。
做完这些,他后退三步,靠上身后那棵老樟树,半身藏进树影。
双手摊开,掌心向上。
“我知道你在。”声音压得很低,顺着水流送出去,“不是来伤你,也不是打扰星瞳。就想谈谈——关于王建国,关于老槐树下的东西,还有……怎么带她走。”
虫鸣,风卷落叶,水声。
没有回应。
他目光扫向对岸那片柳林。白天他盯过,几根黑羽卡在枝桠间,是渡鸦的标记。
时间一点点爬。残月西斜,水面的银鳞淡了。
心跳越来越重。就在他以为今晚扑空时——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唰”。
他猛地抬头。
不是俯冲,不是嘶鸣。
渡鸦静静落在对岸柳树最低的枝上,墨蓝羽毛泛着金属冷光,几乎融进夜色。只有那双金红瞳孔,像两簇火苗,在暗处烧着,死死盯着他,以及石头上的药与晶。
它绷着身子,右翼微敛,破口处沾着泥,露出的皮肉泛着淡粉,边缘爬着细密的黑纹——污秽残留。
“你受伤了。”余文声音放软,“王建国干的?这伤拖着,妖气会乱,化不了形。”
渡鸦喉咙里滚出一声“咕噜”,翅膀微微颤,像是被戳中旧痛。
它的鼻翼抽动,药香让它身体松了一瞬,但没靠近。
“今天早上,我们看到了。”余文语速放慢,“王建国拿铁壶,往老槐树下的青石板倒红水。也看到星瞳蹲在那儿发抖,连哭都不敢出声。”
“星瞳”两个字出口的瞬间——
渡鸦全身一震,瞳孔骤缩,翅膀猛然张开,气流掀得溪面银鳞四散。
一声短促啼鸣撕破夜,尖利得像在控诉什么。
余文注意到,它的喙在抖,想说话,却因伤和失控的力量,只能发出单调的鸣叫。
“我知道你想护她。”余文声音抬高,却不带压迫,“你打赵四,因为他骂她‘灾星’;你在老槐树上盘旋,怕王建国再动手;你留玻璃珠,是让她知道——还有人在看她,对不对?”
渡鸦的翅膀僵在半空。
金红瞳孔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沉下去,变成更深的痛。
它缓缓收翅,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像野兽独自舔伤。
那是刻进骨头的牵挂。
“但现在冲过去,没用。”余文语气软下来,“你打不过王建国,也斗不过老槐树下的东西。你伤着,控不住力,一旦被抓,他会拿你威胁星瞳——让她更不敢动,更不敢逃。”
他顿住,没往下说。
可渡鸦懂了。瞳孔里掠过恐慌,右翼伤口渗出血珠。
余文指向石头:“那瓶药能清污秽,治你的伤;晶石能稳妖气,帮你慢慢恢复。不是陷阱,是我的诚意。我和你一样——想让星瞳走,想让王建国还债。”
渡鸦的目光在药瓶和晶石间来回。
它歪头,翅膀轻扇,风吹向安魂晶。白光晃了晃,非但没灭,反而泛出更柔的晕。它的身体,又松了一分。
“王建国吃死了整个村。”余文切入正题,“伴生石监视,污秽作物收买,不服的,地就枯,人就病。星瞳是他的‘养料’,用她的恐惧喂老槐树下的核心,再用那东西反控全村。要救她,就得毁源头。”
渡鸦浑身绷紧,瞳孔炸出恨意,“咕噜”变咆哮——它认得那个东西,也恨透了。
“但我们得等机会。”余文压低声音,“三天后秋神祭祀,王建国必须守在村南河边,从早九点到晚五点,一步不能离。那是唯一窗口。”
渡鸦瞳孔一亮,翅膀微张,像是在问:“然后呢?”
“祭祀当天,他会派三个亲信盯老槐树、仓库、办公室。”余文手指虚划,“我们要有人引开看守老槐树的——比如,让粮仓或菜地‘意外’起火。”
“失火”二字落地,渡鸦眼猛地亮了。
它腾空而起,在溪上盘旋一圈,翅膀频率加快,啼鸣急促,像是在确认:“真的可以?”
“对,失火。”余文点头,“不烧房,只烧一角粮,或几根藤。够乱就行。你熟地形,能控火——只有你能做。”
渡鸦啼鸣陡然高亢,墨蓝翅膀划出复仇的弧线。
它俯冲而下,停在离余文两米远的岩石上,金红瞳孔死死盯着他,像在问:“你说真的?”“她真能走?”
“我保证。”余文声音沉,“只要你引开人,我和同伴立刻挖开青石板,毁源头。源头没了,王建国就断了根,再也动不了她。”
渡鸦瞳孔闪出迷茫,随即被渴望淹没。
它不再犹豫。
猛冲向石头,爪子轻抓起愈伤露,喙叼住安魂晶,转身飞回柳枝。
它试图用喙拔木塞,试了几次,用力过猛牵动伤口,痛得低哼一声。
余文心一紧,缓缓走出树影,站在月光下,双手摊开:“我帮你涂,行吗?”
渡鸦动作顿住,金红瞳孔审视着他。
月光下,余文的眼神平静,无害。
片刻,它发出一声轻鸣,像是妥协。
飞落溪边岩石,放下药瓶与晶石,转身,小心展开右翼,将伤口完全暴露。
余文蹲下,倒药液入掌。
药液触到伤口的瞬间,渡鸦身体一僵,痛哼压抑而出。
但很快,清凉渗透,紧绷的肌肉松了,它甚至微微低头,靠向余文手腕,像在讨一点安慰。
余文指尖避开断羽,只涂皮肉。
他看见伤口深处缠着黑丝般的污秽,便多倒了些药,指腹轻压,引导渗透。
渡鸦发出一声喟叹,瞳孔泛起水光,像卸下了千斤担。
“明天再涂一次,就好了。”余文盖好瓶,放回它面前,“晶石带着,稳妖气,别丢。”
渡鸦用喙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
像道谢,也像签下契约。
它叼起药瓶,晶石藏翼下,抬头看向余文。
金红瞳孔里,恨意未消,却多了一丝温度——属于盟友的温度。
突然,它展翅,在余文头顶盘旋三圈,像告别,也像誓约。
然后转身,化作一道墨蓝闪电,刺入夜色。
余文站着,掌心还留着药香与羽毛的触感。
低头,岩石上躺着一根黑羽。
他收起羽毛,往山洞走。
夜仍浓,脚步却比来时轻。
盟约已立,关键一环,落定。
快到洞口,烛站在阴影里。
黑衣摆动,金瞳在暗中微亮,像等归人。
“他答应了。”余文走近,语气松了,“祭祀午时,烧粮仓,引开看守。”
烛目光落在他掌心的羽毛上,金瞳闪过一丝暖。
没多问,只点头:“嗯。”
无需多言。
他知道烛一直在暗处看着,若有险,必现身;
烛也知道,他能谈下这场局,能赢渡鸦的信任。
进洞,琉璃灯还亮着,蓝光映着石桌上的计划图。
余文将黑羽放在图上,正对老槐树位置——像标下一记“盟友之力”。
“接下来,得确认三个亲信的分工。”他指着三个红点,“祭祀流程也得再核一遍,不能漏。”
烛从包里抽出一份新资料:“事必达总部刚传的。祭祀全流程,三人背景——守老槐树的是王虎,王建国侄子,贪财胆小;守仓库的是李建军,星瞳养父;守办公室的是王建军,堂弟。”
余文快速翻阅:“王虎贪财,粮仓一着火,必抢粮,不用管;李建军是养父,用星瞳安全就能引开;王建军重脸面,祠堂‘显灵’计划可行。”
两人继续推演,直到天边泛白。
窗外山林渐亮,溪声隐约,像在为风暴奏前调。
余文看着图,指尖抚过老槐树标记,又看向那根黑羽。
他知道,三天后的祭祀不会轻松。
王建国不会认输,污秽核心可能藏更深的祸,村民的沉默也可能突然爆发。
但他不再犹豫。
因为身边有烛,有渡鸦,因为目标清晰——
为星瞳夺自由,为落霞坳驱黑暗。
晨光从洞缝照入,落在黑羽上,羽根泛出淡淡金光。
盟约已立,箭在弦上。
只待那天,掀起一场涤荡污秽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