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里安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句简短的:“是。”
爱林更是没有反对的余地,微微躬身:“谨遵安排。”
这声音平静无波,如同他此刻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阿德里安微微颔首,转身,步伐沉稳地引领爱林离开大主教那间弥漫着熏香与权谋气息的书房。
——
通往驱魔人驻地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光线幽深的回廊。
遇到的视线明显增多。圣骑士肃然的审视,牧师含蓄的打量,甚至还有一些低阶驱魔人难以掩饰的好奇。
阿德里安对此视若无睹,挺拔的背影如同隔绝一切的壁垒。爱林则维持着惯常的、近乎剥离人性的平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只是无关的背景。
石壁上摇曳的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又交叠在一起。
直到踏入阿德里安的房间,关上那扇厚重的木门将外界的窥探暂时隔绝,某种无形的压力似乎才稍稍缓解。
然而,另一种更私密、更令人无所适从的紧绷感,开始悄然弥漫。
阿德里安的居所与它主人的风格如出一辙——冷硬,简洁,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唯一的床铺铺着深灰色的床单,一张厚重的木桌,一个紧闭的衣柜,以及一个上了锁、散发着淡淡金属和油脂气息的武器架。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种清洁后残留的、混合着微弱硫磺与冷冽气息的味道。
属于阿德里安·弗拉曼的独特味道。
阿德里安站在房间中央,环顾了一下这片他独居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空间,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才切实地意识到,这里即将迎来另一位“住客”。
他沉默地走到衣柜前,动作略显粗鲁地翻找起来,最终抱出一套折叠整齐、看起来很少使用的备用被褥。
他抱着被褥,转身,目光在房间内逡巡片刻,最终定格在唯一的那张床上。
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走过去,将那套带着储藏室干燥气息的被褥有些笨拙地铺展在床上,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干脆。
“你,睡这里。”他言简意赅地宣布,语气不容置疑。
随即,他转身走向房间靠窗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看似杂物的东西。他弯腰,从里面拖出一张看起来颇为陈旧、铺着某种暗色兽皮的躺椅,椅腿与石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将躺椅摆放在离床铺最远的墙角,与那张铺好了干净被褥的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睡这。”他再次陈述,仿佛只是在部署一项战术。
没有询问,没有客套,直接而强硬地划分了彼此的领域,却又将相对舒适的位置让了出来。
这种矛盾的行为,像他这个人一样,难以用简单的逻辑解读。
爱林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阿德里安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他的目光扫过那张铺着深灰色崭新被褥的床,又掠过墙角那张看起来坚硬冰冷的躺椅。
他没有提出异议,也没有表达感谢,只是微微颔首,接受了这个安排。
“好。”
爱林的行李极少,只有一个不大的布包,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那本至关重要的笔记,以及那个从不离身的银质小瓶。
他走到床脚,将布包小心地放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极力减少自身的存在感,不愿打扰这片空间原有的秩序。
接下来的时光,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中流淌。
阿德里安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桌旁,专注地擦拭着他那柄暗红色的佩剑,指尖偶尔掠过剑身复杂的纹路。
眼神锐利而空洞,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放空。
偶尔,他会拿起那枚红色宝石注入一丝魔力,感受其内里能量的流动。
爱林则占据了书桌的另一角,摊开自己的笔记,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符号上。
肩胛处的伤口在动作间会传来隐约的刺痛,会让他翻阅纸张的手指偶尔有极其细微的停顿,但他脸上始终是那副无波无澜的表情,仿佛疼痛只是需要被忽略的感官噪音。
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三步的距离,却像隔着无形的结界,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互不打扰,也互不交流。
只有羽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布帛擦拭金属的微弱声响,交织成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韵律。
直到窗外的天色逐渐暗淡,夕阳的余晖为冰冷的石壁镀上一层暖橙色的光边。阿德里安忽然放下手中的佩剑,站起身,依旧一言不发,径直离开了房间。
他的离去让房间内的空气似乎流动了起来。
爱林抬起眼,望向那扇关上的门,冷茶色的瞳孔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约莫半小时后,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阿德里安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两个粗糙的木碗。
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食物,看起来是某种浓稠的炖菜,混合着玉米和肉类的香气,虽然卖相普通,但那蒸腾的热气在渐冷的傍晚显得格外真切。
他将其中一碗放在爱林面前的桌上,碗底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自己则端着另一碗,走回窗边,靠着冰凉的窗台,沉默地吃了起来。
“食堂只剩这个了。”他背对着爱林,声音从窗口传来,闷闷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自然。
像是在为这简陋的晚餐做解释,又像是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
爱林低头,看着木碗里色泽并不诱人、但散发着浓浓食物香气的炖菜。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木勺,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味道很平淡,盐放得有些多,肉炖得过于软烂,但确实是温暖的,能驱散身体的寒意。
他安静地、慢条斯理地吃着,没有发表任何评价。对他而言,味觉的享受从未列入生存的必要条件。
吃完后,阿德里安走过来,依旧沉默地收走了两只空碗。
在他靠近的瞬间,爱林敏锐地捕捉到,除了熟悉的硫磺和冷冽气息,他身上似乎还沾染了一丝……
厨房特有的、淡淡的烟火气。
——
夜色渐深,房间内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普通的油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悠长。
阿德里安走到墙角的躺椅边,和衣躺了下去。
那张躺椅对于他高大的身形来说显然过于狭窄,他只能曲起一条腿,手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上跳动的阴影,一动不动。
爱林则躺在了那张铺着陌生被褥的床上。被褥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以及一种清冽的、属于阿德里安的淡淡味道,这味道无孔不入地包围着他,与他惯常熟悉的、属于自己的那片绝对“洁净”的空间截然不同。
他闭上眼,试图入睡,却感觉每一寸感官都在警惕地适应着这全新的、充满他人印记的环境。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可辨。
不知过了多久,阿德里安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维持了许久的沉默:
“你的伤,”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还疼得厉害吗?”
爱林在黑暗中睁开眼,适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没头没尾的问话。
他客观地评估了一下肩胛的状况:“不影响基本活动和思考。”
“……嗯。”阿德里安应了一声,音节短促,之后便再无下文。
就在爱林以为这场短暂的交流已经结束,重新调整呼吸准备再次尝试入睡时,阿德里安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比刚才更低沉,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迟疑和笨拙:
“如果晚上……做噩梦,或者……哪里不舒服,可以叫我。”
这句话说得有些生硬,与他平日里杀伐果断的形象格格不入,甚至透出一种与他年龄和阅历不符的青涩。
这次爱林彻底怔住了。
他躺在黑暗中,冷茶色的瞳孔因惊愕而微微放大,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的逻辑和动机。
是出于对任务搭档健康状况的监控?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属于“正常人”的社交礼仪?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却得不出一个合理的公式来解释这种行为。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长得几乎让人窒息。
阿德里安在躺椅上动了动,似乎有些后悔多此一举,正准备翻身背对过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从床的方向,传来一个极轻极轻的、仿佛随时会碎裂在空气中的音节:
“……好。”
这声回应轻若蚊蚋。
但黑暗中,无人看见,阿德里安靠着墙壁的嘴角,几不可查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