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小筑,地牢。
静影一身黑衣面寒如霜,大氅一挥,坐在玄铁地牢正中间,昨夜那人已被扒了一身影卫服,脏污褴褛的里衣上泅出暗色血迹,鞭梢飞舞,又是狠狠一记砸在背上,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闷哼,影卫的身子偏了半寸。
静影眉目一横,茶盏重重砸在桌上。
影卫知道自己坏了规矩,擦了擦嘴角的血,重新跪好,“属下知错。”
鞭子又重新砸下来。
影部的规矩,进了地牢的影卫,若上头没有降下惩处,每日也要领十记鞭子,自省罪过。
鞭子从头计数,静影慢悠悠品着茶,待鞭子又落下十记,他才缓缓开口,“昨晚发生了什么?”
影卫喘着粗气,“南山小姐在主上的茶水中下了药,属下原本想出去寻一女子,但......”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双手下意识握紧,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是......属下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静影终于还是没忍住,把手里的杯子砸在了影卫头上,影卫偏了偏脑袋,血很快从额头上流下来,他垂下眼,将那杯子捡起来,膝行几步放回桌子上,“掌座请息怒。”
静影的怒气又如何能平息得下去,影卫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心思细腻,处事稳重,对主上更是忠心耿耿,原本他已打算过阵子挑个时间把他引荐给主上,作为影部的接班人培养,却偏偏出了这么回事。
身为影卫,在主子意乱情迷之时爬了主子的床,一把利剑,却与执剑者发生了难以言喻的亲密关系,他还怎么做影卫?依主上的脾气又如何还能容得下一把以下犯上的剑。
他越想越气,又一脚把人踹翻在地,“我执掌影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你这么大胆的影卫,值守到主子的榻上去了,怎么,你是活腻了想送死,还是影卫当腻了想做主子了?我还没死呢!”
这句话说的重,影卫伏在地上,霎时间脸色煞白,他挣扎着爬起来,眼中生出些许急切,“掌座明鉴,属下自小家破人亡,流落街头,若非主上收留,掌座教导,根本就活不到今日,是主上给了属下第二条命,从那时起,属下便立志成为影卫,追随主上,守护主上,做主上手上一往无前的刀。主上于属下而言,如皓月红日,高不可攀,望而生畏,又岂……敢生出此等忤逆悖主的念头!”
刀剑也有刀剑的傲气,可断头,可流血,又岂会生出那样龌龊的念头。
“请掌座明鉴......”他将头重重砸在地上,连声音都哑了。
静影闭了闭眼,事已至此,对错不论,这把剑,都算是折了。
他叹了口气,不欲多言,正要转身离开,忽觉袖子一重。
苍白的指节上面还带着血,像是拽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影卫仰着头,哀哀看他,漆黑的眸子布满血丝,他一向是沉静内敛的,这是静影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深重的哀切。
“掌座,南山念予对主上......”
“放肆!”静影神色一凛,一巴掌将影卫的后半句话扇了回去,“南山小姐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不想活了吗!”
影卫半张脸发麻,但他仍旧抓着静影的衣袖不松,眼中哀切更甚,“属下自知以下犯上,罪该万死,绝无半分怨言,但南山……小姐在主上食水中下药,乃属下亲眼所见,不可姑息……”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静影已经抽出鞭子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直到影卫挺直的脊背被生生砸弯,匍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他才扔了带血的鞭子。
“一个身犯重罪的影卫,也敢妄议南山小姐的不是,你有几条命够你放肆的?”
主上有多纵容南山念予,是整个扶风小筑乃至全京都都知道的事,自从她三年前来到扶风小筑,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管惹了多大祸事,主上都为她兜底,连半句责备都没有。
敢去劝谏的哪个没吃过鞭子。
就连这回,主上清醒后不仅没有追究,还专门遣人送了许多奇珍异宝过去,为南山念予压惊。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影卫,“这件事上,你也吃过不少苦头,怎么就是学不聪明呢?”
“若所有人都学着聪明,还有谁在意主上的安危?”影卫毫不退让。
“你!”
静影气的咬牙切齿,扬手就要再打,可看着影卫脸上的巴掌印,又有些下不去手,他绕着地牢来来回回转了几圈,
“冥顽不灵!你先想想你自己这关怎么过吧!你要做影卫,要做主上的刀,出了这样的事,依主上的脾气……”
“师父!”
“……”
静影蓦地一顿,骂声也停了下来,心中五味杂陈,盯着影卫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良久。
“你知道主上为何要帮景阳王夺位吗?”
影卫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主母含冤而死的那年,主上只有七岁,天之骄子一朝跌落谷底,千夫所指,主母的尸体被曝晒在阳光下,任人指点,是景阳王的母妃为她盖上了一块白布。”
影卫愣住,双目瞬间血红,不可置信看着静影,十指指尖不由自主扣住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九岁那年,走投无路,南山念予的父母为保主上行踪,满门被灭。”
静影看向地上脸色煞白,肩膀轻轻颤抖的人,语重心长道,“主上性冷酷,唯独重恩情。”
影卫沉静在自己的情绪中,食指指甲渗出血来,仍毫无所觉,他跟在主上身边七年,整整七年,从来不知道主上曾经历过这样的事。
七岁……
七岁!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娘亲在面前死去,该有多绝望……
静影已经离开,地牢只剩满身血色的影卫,他脊背渐渐弯下去,那双坚韧不拔,永远沉静深邃的眸子闪动起破碎的光。
额头鲜血汇聚成滴,落在地上。
深色逐渐晕开,成了一个墨点。
又写废了,谢识危把宣纸揉成团,扔进了纸篓里,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人没找到?”
沉璧摇了摇头,她拿着画像和暗部每个人的脸都做了对比,确定暗部没有这个人。
她用暗部特有的手语问谢识危,「或许他已经出任务死了」
谢识危声音沉沉的,“不会。”
沉璧皱眉:【为何如此肯定】
谢识危没说话,连画笔也扔到一边,思索着那个死士如今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半晌,他忽又提笔用蛤粉将画中人眉间的“死”字抹去。
“你赶回本部,去看看正在训练的死士中有没有此人。”
没了眉间死字,画中人也少了几分煞气,沉璧接过画像,定定看了一会儿,忽觉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又着实想不起来。
莫不是真在本部?
沉璧离开没多久,静影也到了。
大军班师回朝,明里暗里许多人都在打探扶风小筑的动向,再加上昨晚的事,影部掌座这两日忙的不可开交。
“主上,这是您交给属下的名单,属下连夜翻阅资料,已将这些人的详细信息标注在侧,您请过目。”
密密麻麻的一页纸上,每个人的信息都十分详尽,家住何处,屋中几口人,所属阵营,最近这段时间做了什么,掌握在海角阁手中的把柄都有哪些。
一部分是楚王的人,一部分是景阳王的人,还有一部分保持中立。
这张纸上的人都大有用处。
谢识危眼中寒光毕现。
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他周身散发的寒气,连站在身旁的静影都觉得不寒而栗,忍不住侧目望去。
自从主上昨日清醒,他明显感觉到主上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周身气势沉郁,眼中时刻涌动着沙发气息,整个人看起来越发的阴鸷难测,让人——毛骨悚然。
他不由得想起了老大夫说的话,眉间多了几分担忧,“主上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静影是最早一批跟在谢识危身边的影卫,说是看着谢识危长大的也不过分,多年追随总比旁人更多几分默契。
谢识危当然知道是自己这两日的古怪举动引起了对方的疑虑,但众叛亲离,死过一次的人,如何还能光风霁月,襟怀坦白?
算计他的人太多了,上一世,扶风小筑被围,静影带人驰援途中被乱箭射死,南山念予到死也没说出来她背后之人是谁,还有萧景书,他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所有的一切都说明,除了楚王和景阳王,还有第三股势力想要他的命。
起念间又想起上一世静影为赶回扶风小筑,在半路被乱箭射死,死无葬生之地,谢识危心中难免有了几分哀愤。
“没什么,不过想起了一些往事。”他起身绕过桌案,亲自把静影扶起,“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掌座大人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当年是主母心善,将我全家从火海中解救出来,便是我做再多,也不足以报答她的恩情。”
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无需多言,谢识危拍了拍他的肩膀,来到窗前。
日落西山,黄昏已至,门外点起了灯。
阁主大人忙起来,经常在书房一待就是一整日,到了晚膳时间,下人们不见主子出来,便把饭菜送了进去,有静影大人在,自然也用不到旁人,搁下盘子,又一个个退了出去。
今日厨房熬了参汤,小火炖了大半日,最是滋补鲜美,因为怕凉了,便取了铜炉,底下点了火,一直用热水煨着。静影取碗时没注意,手背蹭在铜炉上面,尖锐刺痛让他骤然回过神,手里瓷碗落在了地上。
谢识危刚拿起银箸,闻声往地上看了一眼,没说话。
“属下失礼。”静影换了个碗,重新盛了参汤。
谢识危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你今日一直魂不守舍的,有什么事,说吧。”
“……属下想请示主上,昨夜的影卫......要如何处理?”
话音刚落,书房内的气压明显低了几分,谢识危擦了擦嘴,头也没抬,“杀。”
不该出现的变故,就应扼杀在摇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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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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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遍寻不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