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声问清楚了地址,带着婆婆坐上了公交。他们住得有点偏远,坐公交坐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
金声看着窗外从科技感的摩天大楼,变成侵染了岁月痕迹的老式居民楼,感觉自己像是这座城市的过客,一切或好或坏的发展都与她无关。
她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这座城了,她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怀揣着梦想,希望大城市的某个机会能照亮她的未来,她可以在这里落脚,把村镇里的爸爸妈妈接过来,在这里重新安家,他们不用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可以喝茶聊天,去广场里跳跳舞。但事实是她在这里呆了三年,却依旧没有产生任何的归属感,这个城市的一切对她来说还是那么的陌生,一想到她未来要在这里安家,她心里甚至感到不可置信。
好累啊。
或许是刚刚突然触及到内心的亲情,身边的婆婆与外孙女的相互关切让她也动容,压抑的情感突然无法抑制,金声突然很想回家,吃妈妈做的家常菜。
金声拿出手机,点开和妈妈的聊天框,准备打字时却又犹豫了。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回去了她要怎么说呢?说她工作不顺心?被人欺负了?还是找个借口,说只是放假?可爸爸妈妈很了解她,从小到大她说的谎他们都能发现,他们太懂她了,懂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压在舌下的话,她无法欺骗。这三年来,每次她与爸爸妈妈打视频,说的那些“我很好”“工作很顺利”之类的话,得到的只有他们俞发心疼的目光。金声自嘲般笑了笑,或许是她演技太差了,她该去上表演课的。
还是算了。金声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把屏幕按熄了。
车到站了,金声扶着婆婆下了车,站台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小姑娘,戴着一顶鸭舌帽,低着头坐着。
金声本来没过多关注,却听身边的婆婆叫了一声“乖崽!”
那个鸭舌帽女孩抬起头来,比金声在电话里听到的更加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外婆!”
金声震惊地看着那个鸭舌帽女孩的脸,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居然是她,昨天傍晚那个跳舞的女孩。
这也太巧了。金声呆愣愣地站着,脑子里一瞬间想到很多,想到婆婆说的病,又想到昨晚她的那副笑容,明亮的双眼,自由而热烈的舞姿,和她在拐角消失后,一同黯淡下去的晚霞。
回过神来,女孩已站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小姐姐你好,我叫陈麦,叫我麦子就好,谢谢你送我外婆回来。”
金声的手本能地伸了出去,握住那只瘦弱又苍白的手,轻轻地晃了一下,“你好,我叫金声。”
女孩扬起一个大大的笑,眼睛一如昨天那般明亮,看上去无忧无虑,“我可以叫你声声姐吗?”
这样的笑,这样开朗阳光的笑,很难把这种笑和婆婆口里的那个还小却不得不放弃生命的病人联系起来。她看起来精神奕奕,如果没有她瘦弱的身体,苍白的肤色,她完全就是一个正值青年、充满活力的小姑娘。
金声说:“可以。”
陈麦请金声回家坐坐,喝一杯茶,金声不好拒绝,也或许是因为些别的什么原因不想拒绝,于是跟在祖孙俩身后,越过一片老旧的居民楼,看见一片低矮的、颓疲的城中村。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这里远离市区,几乎算得上是郊外了。在郊外,这样**,仿佛垂垂老矣般的村落是很常见的,但是这片村子却显得格外破落,倾倒的黄土墙,长满青苔的砖瓦,阳光尽情倾洒,这个村子却像被定格在时光里的旧照片一样模糊发黄。
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这已经算得上是危房了吧?
金声打量着四周,陈麦带着她们拐了几个弯,停在一扇掉漆的红铁门前,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院子,在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小片菜田,有两只芦花鸡在菜田里啄着什么,东边靠近房屋的地方种着一颗柚子树,很茂盛,枝繁叶茂,空气中有一丝柚叶苦香;树下整齐地摆着一些农具,还有两个小木扎。西边是并排的两间小屋子,靠里的那一间门开着,金声看见了灶台和堆叠起来的柴火,厨房门口,是一方水井。
整个院子乱中有序,一点儿也不显得破败。金声看见菜地边上,两支插在地里的风车正慢悠悠地转着;柚子树下绑着一个秋千,坐板被涂成了彩虹的颜色;屋子墙根处漆面掉落,在旁边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杰瑞。
童年的回忆猛然涌至眼前,金声看着这个处处用心的院子,一时间竟有些呆愣住了。
一进院子,婆婆就像找回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径直往厨房去了,嘴里还念叨着:“中午了,做饭咯。”
陈麦带金声进了屋内,屋内很宽敞,就越发显得空荡。屋内正上方摆着关公像和供台,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发黑不平的木桌,两张一动就吱嘎作响的竹椅,和一张藤编的、有好几处已断了线用布打上了补丁的躺椅而已。
金声在竹椅上坐下,陈麦给她倒了一杯水,金声不渴,捧着搪瓷杯没动,但陈麦却误解了什么,解释道:“干净的,不脏。”
金声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立刻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索性端起杯子,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口,喝得太急,反倒被呛到,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陈麦笑了,像是被金声的行为取悦,她帮金声顺气,等金声平复下来,她才夸赞般道:“声声姐真是个好人。”
金声愣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直白的夸奖了,从前还在上学的时候,她加入了志愿者协会,每次去敬老院,都会有老人拉着她的手,说她是个好姑娘。她把这种夸赞当作最高嘉奖,并为此永远充满希望。可后来参加了工作,那些青葱而鲜活的回忆就像一个个逐渐失去色彩的梦,她已经慢慢记不清敬老院里那位拉着她的手夸赞她,并偷偷给她留糖的老人长什么样子了。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她的梦想,她的追求,都化作在名利场上的卑躬屈膝,成为不断退让的底线。金声突然想起她曾经那么坚决想做一个新闻人的初衷,她本想成为一名实地记者,因为这世上还有太多的不公被掩埋,有不尽的不幸在沉默,她想要揭露真相,想要挽救那些无力的痛苦,可这三年来,她只听见了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成为发泄情绪的垃圾桶。
她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不仅如此,她还逐渐被同化,被教导着成为向权势低头的应声虫。
这太可怕了,这不是她想要的。
“让我帮你吧。”金声几乎是恳求般道,“我可以帮你筹钱,让你继续治病。”
她太害怕了,她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是从前那个金声,她没有被同化,她不是被操纵的木偶,她还是那个真诚热情的金声,她可以为了自己的梦想付出百分之两百的努力。
可是陈麦却说:“不用啦,是我自己不想治了,这和钱没有关系。”
她摘下鸭舌帽,金声看见那头浓密的黑发和鸭舌帽一起被摘下,陈麦顶着光溜溜的脑袋,把真正的她完全暴露在金声眼前,笑道:“化疗实在是太痛啦,我不想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还要在痛苦里度过,我想要开心一点,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她看向在院子里择菜的婆婆,“外婆也知道的,她只是不甘心,只要有一点希望她就想尝试,可是我真的很累了,我只想任性这一次。”
金声沉默了,视线也跟着转向院子里那个佝偻的身影。婆婆坐在小木扎上,择着篮子里的青菜。她的背深深地弯下去,花白的头发在微风里轻轻浮动着。
金声看见婆婆发红的眼眶。
她哭过了吗?
金声此刻突然想起,自从她在电视台面露犹豫之后,从电视台到婆婆回家这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婆婆再也没和她说过求她帮帮忙之类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