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还得继续,第二天金声照常去上班,踏入单位前她自觉已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可周围那些似有若无的目光还是让她压力倍增。
金声有点烦躁,但王海琴——那个和她争斗了两个月的人——看起来却适应良好,她好像忘记了她曾经是怎样毫不留情,雷厉风行地把其他人都挤下去,现在却像是没事人一般,和周围的同事聊天打闹,金声甚至看见她神色自然地问那位把她俩都挤下去的大小姐,“甄珍,要不要帮你带杯咖啡?”
她就这样认命了吗?她忘记她曾经有多么自信,认为自己一定能成功吗?她怎么能转变的这么自然,好像一切努力都没有发生过?
“不然呢?”
王海琴反问道,“你以为你还是小学生吗?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觉得害怕的话,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王海琴绕过她,只留她一个人,茫然又痛苦地想,不该是这样的。
她从小学习到的,都是努力就会有回报,只要尽力争取过了就不会有遗憾。可是为什么她尽全力去争取了,现在仍觉得不开心?
是她的错吗?她不该这么计较?她也应该认命,假装若无其事?
李姐给她交代了一个任务:“楼下来了个老太太,说是想发新闻,你去接待一下。”
可是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金声本来该这么说的,但是她看见周围人隐隐好笑的目光,心里恍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最终还是应道:“……好。”
……暂时避避风头也好,金声这样安慰自己。她曾经太要强了,信誓旦旦地放了很多狠话,现在那些狠话都变成无形的、刺向她的利刃,她有点受不了。她做不到无视,更做不到像王海琴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现在却如此敏感又纠结。
金声知道自己的背影简直像落荒而逃,但她努力挺直了背,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那位老婆婆看上去约莫六七十岁,坐在楼下大厅里。看得出那位老人已经尽力想保持体面,她不断抻直自己身上那件碎花衬衣,抚顺自己灰白夹杂的短发,努力挺直了背,一个小小的灰褐色棉布包被她放在腿上,可是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像是冰冷精密的机器,执行着千遍一律的指令,对沙发上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视若无睹。
老人的眼神无助而拘谨,她小心翼翼地想要融入,却不知她本身看起来就不像是个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金声突然感到悲哀。她们那么相像,她也是个无法融入的人,她适应不了这些所谓的成年人世界的法则,她对一切都感到茫然,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合格的成年人了,可今天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是她太天真了。
这个世界真的太难懂了。
金声快步走过去,脸上扬起标准的、职业般的微笑,“您好。”
老婆婆惊慌地站起来,紧紧抓住那个布包,不住说着,“领导好,领导好……”
“我不是领导。”金声安抚了她几句,但老婆婆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个,只反反复复地说着,“领导,帮帮忙啊,帮帮忙啊……”
从老婆婆反反复复、颠三倒四的话里,金声终于听明白,是这位婆婆的外孙女病了,但家里没钱,她外孙女放弃了治疗,所以她这才来电视台寻求帮助。
这……电视台又不是慈善机构,这位婆婆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婆婆从布包里拿出一份报纸,颤颤巍巍地打开,报纸有点发黄,但保存的很好,折痕都十分整齐,婆婆把一个面版指给金声看,上面登记着一则募捐启事,下方赫然标注着由本地电视台联合发布。
金声惊讶,看了看报纸上的日期,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报纸了,电视台多年前为了扩大声誉确实做过此类活动,可现在金声根本没听说过还有这项业务。
金声想实话实说,可婆婆一双眼祈求般地看着她,仿佛孤注一掷的希望,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婆婆哭诉,“领导啊,我孙女还小啊,不能不治啊,求求你了,帮帮忙吧领导,求求你了……”
她想一把跪下,金声慌忙搀扶住她,可这也不是她能做主的,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位婆婆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身形也佝偻着,金声不知道是谁告诉她报纸上的内容的,她又是怎样找到这里的,但是如果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谁会愿意把自己的苦痛展现给别人看呢?
金声只能沉默,说不了任何应承的话。
这时却有一道刺耳的铃声响起,简直要贯穿整个大厅,一时间吸引了厅内所有人的注意。铃声从婆婆的布包中传出来,金声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由衷地松了一口气,道:“婆婆,有人给你打电话。”
婆婆从布包里摸出一只按键手机,金声视线不小心扫过屏幕,看见屏幕上亮着两个很显眼的大字:乖崽。
好亲昵的称呼。
金声无意窥探他人**,立即把头别开,但婆婆听力不好,手机声音开得很大,于是金声还是听到一个被手机隔得有点失真又格外清晰的声音:“外婆,你怎么不在家?去哪儿了?”
一个很青春的女声,语调拉长像是撒娇,让金声想起黏糊糊的小狗。
“外婆在登报纸这里。”
“什么?”女孩儿的声音有点疑惑,像是发现自家外婆不在任何一个她知道的地点,语气也有点紧张起来了,“你去哪儿了?”
婆婆絮絮叨叨说不清楚,听着电话那头女孩的声音越来越焦躁,金声忍不住转身。在征得婆婆同意后,金声拿起电话,“你好,这里是本地电视台,你外婆在我旁边,你放心,没出什么事。”
那边女孩松了一口气,立即道:“小姐姐,真的太谢谢你了。能不能麻烦你帮忙看着我外婆,我马上来接她。”
金声想应好,身边的婆婆却在摆手,金声愣了一下,把手机递回给了老人,只听婆婆关切道:“乖崽你养病,不要乱走,外婆自己回去。”
女孩争论了几句,婆婆却很坚持,“外婆认得路,你在家等外婆。”
女孩还是不放心,两人一时僵持不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金声忍不住开口道:“婆婆,我送你回去吧。”
婆婆对外孙女的称呼,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她奶奶是个很和蔼的人,金声从来没见过她生气,她也从来不打骂金声,小时候金声顽皮,一犯了错,就躲到奶奶那里去,奶奶总会护着她,等怒气冲冲的爸妈走了,奶奶就会给她找零食,拥着她给她讲道理。金声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她自己偷偷把考了七十三分的试卷改成九十三分给爸爸妈妈签字,理所当然地被发现了,她躲在奶奶怀里哭,奶奶一边给她打蒲扇,一边哄她,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小金声哭着说:“我已经很努力地学了,可是还是不会写,爸爸妈妈很累,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奶奶当时叹了一口气,搂着她给她擦眼泪,叫她“乖崽”。
那是金声第一次听奶奶这样叫她。奶奶是个情绪很内敛的人,她从来不会说那些太亲昵,或者说情感太浓烈的话,奶奶向来都是喊她“声声”,然后沉默着,包容着看着她。
后来奶奶因为摔了一跤进了手术室,金声在外地上大学赶不回去,狂奔去火车站的路上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奶奶不行了,想和她说两句话。金声浑身都在颤抖,但还是听见了奶奶仿若气声般的声音,她叫了一句,“乖崽”。
这是金声第二次听奶奶这么叫她,也是最后一次。金声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怕泄露一点泣音就会听不清奶奶的话,她听见耳边手机里传来奶奶气若游丝般的话,像是奶奶就贴在她耳边和她讲话。
“乖崽,不要太累了,奶奶希望你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