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城辰南大学国际会议中心的报告厅内,暖风驱散了窗外严寒,却驱不散纪挽心头悄然升起的一丝烦闷。
刚刚结束一场专题报告,台上的纪挽逻辑清晰,条分缕析地将晦涩的理论转化为流畅的讲解,配合着简洁有力的幻灯片,引得台下不少资深学者频频点头,提问环节也应对得体,并且完美把控时间,充分展现了年轻学者的专业素养。
走下讲台回到相对安静的嘉宾休息区,掌声和学术探讨的余音还在耳边萦绕,纪挽端起一杯温水润了润喉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放在桌面的手机。
屏幕还是暗的。
手机安静得过分。
距离现在,寒朗已经有六个小时没有发消息过来了。
纪挽解锁屏幕点开置顶的寒朗头像,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今天中午他那边发过来的会议室午饭的照片,还问吃过饭了吗。那时他正和季殊一起午餐,只简短回了个【吃了,挺好】。
之后再无寒朗的只言片语。
这太不寻常了。
寒朗开会时是顾不上手机的,但总有中场休息;他在路上会拍车窗外的风景;他吃饭会抱怨或者炫耀;就算真忙得脚不沾地,也总会见缝插针发个【想你】或者自制的乌橘表情包,刷一下存在感。
纪挽指尖顿了顿,主动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W:报告刚结束,还算顺利。你还在忙吗?累不累?】
消息石沉大海。
纪挽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边缘滑动。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开微澜。
是还在开会?
手机没电了?
或者遇到什么事了?
寒朗那工作狂,忙起来昏天黑地是常态,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在他主动联系时也毫无音讯。纪挽又等了几分钟,依旧没有新的消息提示音。那份不安感悄然扩大又混杂着些许失落,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拨个电话过去——
“小挽。”
温和清越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熟悉的沉稳力量感。
纪挽回神,抬头便看见季殊走了过来。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深灰色西装,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衬得他斯文儒雅,气质卓然。
季殊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递向纪挽:“讲得很精彩,逻辑清晰,台风比昨晚顺稿时要稳多了。”
他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欣慰。
“那还不是师兄指点得好。”
纪挽接过咖啡,指尖传来的温热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但眉宇间那点不易察觉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
季殊何等敏锐,甚至不需要刻意观察,目光只在纪挽脸上的神情和那只屏幕朝下的手机上轻轻一扫便了然于心。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半分,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
“怎么?在想要不要查寒朗小朋友的岗呢?”
“咳……”
纪挽被这直白的“查岗”二字呛了一下,想把那毫无动静的手机当作“罪证”抓起来塞进口袋藏好,仿佛这样就能掩盖那份不合时宜的牵挂。
“没有。”
纪挽否认,声音听起来反而更显心虚,最后几个字的音量不自觉地又低了下去:“只是奇怪,他平时的话有很多的。”
是啊,平常话多得像只聒噪的鸟儿,恨不得把每分每秒的动向都塞进纪挽的耳朵里,可偏偏是今天,这只小鸟哑了。
季殊没有再追问,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像羽毛拂过,带着安抚的意味。他抬手,修长手指极其自然地搭上纪挽的手臂,指尖的温度透过衬衫布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力。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和可靠,将纪挽的注意力强势地从千里之外拉回到眼前:“好了,小朋友再安静,天也塌不下来。倒是你,机会难得,正事要紧,吴老教授对你讲的内容很感兴趣,现在还在和人讨论呢,要不要和我过去聊聊?”
季殊侧头,示意了一下不远处被几位热情学者簇拥着的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巫隐的事,还是趁热打铁的好,刘教授在隔壁会场还有发言,等结束了一起过去。”
“好。”
纪挽应道,难得两位业界泰斗都在,还有季殊在旁边兜底,沉甸甸的责任感压过了私人情绪。他整理情绪,声音比刚才坚定了许多,脸上重新挂起专业而谦逊的微笑,努力将那份不得不暂时封存的“查岗”心思牢牢锁回心底深处。
……
飞机在平流层平稳飞行,窗外是墨蓝夜色,偶尔有几点零星的航灯划过,如同坠入深海的孤星。头等机舱内灯光调至最暗,只有零星几盏阅读灯亮着,大部分乘客都在沉睡或闭目养神,空气里弥漫着低沉的引擎嗡鸣和均匀的呼吸声。
寒朗就是在这一片昏沉寂静中醒来的。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的颈椎发出轻微的闷响。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驱散连轴转的疲惫与莫名涌上的焦躁。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的本能却已先一步动作,他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已经探向了座位扶手内侧。指尖精准地触碰到那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他的手机。
指尖触碰到屏幕,一片漆黑。
心口猛地一沉。
寒朗立刻坐直身体,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着座椅扶手上的USB充电口。将数据线用力怼进去的动作甚至带上了点狠劲。他紧盯着手机屏幕,仿佛要用目光将那黑暗灼穿。
屏幕中央终于亮起一个代表充电中的电池图标。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靠回椅背,视线却牢牢锁在泛白的图标上,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倒数着时间。
机舱内循环的冷气拂过皮肤,带来一丝寒意,却无法冷却他心底那片被等待煎熬出的焦灼区域。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念头:纪挽的报告顺利吗?他联系不到自己会不会担心?那个季师兄是不是还在他身边……
短短几秒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终于,屏幕骤然亮起——开机画面闪现。
寒朗几乎是立刻解锁屏幕,目光飞速扫过弹出来的通知栏。
没有来自纪挽的未接来电提示。
心往下沉了半分。
他迅速点开那个熟悉的绿色图标,置顶的聊天框旁边,一个红色的数字“1”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是纪挽发来的消息。
寒朗的手指几乎带着忐忑去点开对话框。
【W:报告刚结束,还算顺利。你还在忙吗?累不累?】
发送时间是三个小时前。
后面再无消息。
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下压的眉峰。他几乎能透过这行字看到纪挽在会议间隙带着一丝困惑和担忧,低头查看手机的模样。
三个小时。
他居然让纪挽等了三个小时,而且是在对方主动发来消息之后。
懊恼、心疼和一种强烈的被需要感瞬间冲散了之前的焦躁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柔软更急切的情绪。那个安静等待他的“W”,比任何喧嚣的质问都更让他揪心,恨不得马上飞到纪挽身边。
指尖在输入框上悬停片刻,寒朗没有立刻回复,而是点开手机相册,指尖快速滑动,精准地在一堆文件和截图中找到了目标——那是出发前在家拍的那胖乎乎的橘白毛绒背影。
照片里的乌橘正对着窗外发呆,尾巴尖微微翘起,憨态可掬。
他迅速将这张照片发了过去。
紧接着,修长的手指在二十六宫格的键盘上快速敲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和一丝安抚的急切:
【LW:报告结束才想起我?纪教授好大的架子。】
【LW:刚在飞机上睡过去了,手机没电。】
【LW:图片.jpg(乌橘胖背影)】
【LW:替我守着空房的怨夫猫(大哭)】
【LW:回家后你等着。】
最后两个字,他敲得格外重,带着一种即将拉近距离、打破沉寂的笃定和不容置喙的占有欲。
发送。
做完这一切,寒朗才真正放松了紧绷的肩背,将头重重靠回椅枕上。他侧过头,望向舷窗外那片深邃的墨蓝。C城的灯火在遥远的地平线下若隐若现,像一片逐渐清晰的星海。
冰冷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英俊轮廓,寒朗嘴角却极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眼底焦躁被即将抵达的期待所取代。
飞机正穿透云层,朝着那片有纪挽在的灯火方向,稳稳落地。
……
报告厅内鼎沸的人声和学术气息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思想碰撞与咖啡余香。纪挽婉拒了几位意犹未尽的同行进一步交流的邀请,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但眼底深处已连续高强度脑力活动后的倦色。
和两位教授的初步交谈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吴老严谨深刻,句句切中要害,对巫隐的研究方向提出了极具洞见的建议;刘教授则更显亲和务实,对合作模式和可能的项目支持谈得更为具体。
两位泰斗级人物知道巫隐是纪挽的学生之后,更是对其产生了浓厚兴趣,甚至主动跟纪挽留了联系方式,让他空下来之后把巫隐的简历发过去看看。
这无疑是个极好的开端。
这次交谈过后纪挽心里大概有了选择,最终还要看巫隐喜不喜欢。他的这个开山弟子性子闷,话又少,埋头干事又不喜欢张扬,你不问他就不会讲。
纪挽只能尽他最大的努力让巫隐将来少吃点亏,未来的路能走得轻松些,那也不枉带他三年。
尘埃尚未落定,心头那点沉甸甸的责任感在初步的顺利后更添了几分审慎。他需要时间消化,更需要和巫隐再深入沟通一次。
晚宴的请柬安静地躺在西装内袋里,纪挽此刻只想回到酒店那个安静的房间,洗去一身疲惫,最好和那个“失联”了几个小时的人说说话,或者打个视频。
虽然寒朗后来发了乌橘的照片和那句带着点控诉的“等着”,但纪挽心里那点微妙的空落感并未完全消散。他想听到那个熟悉声音,哪怕只是几句插科打诨。
他随着人流走向茶歇台,打算和季殊打个招呼就先行离开。
经过连接宴会厅的休息区时,无意间瞥见几位穿着酒店制服的工作人员聚在一起,低声而快速地交谈着,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名单确认了吗?加的位置放在主桌旁边?”
“对,就是那个方向,视野一定好。”
“花和桌签都按最高规格换新的,动作快些,那边说人已经下飞机在来的路上了,随时都有可能到会场。”
“大人物?”
纪挽脚步未停,心里却下意识地飘过这个词。临时调整位置还要求最高规格接待,看这阵仗和架势,显然是为了某个身份重要、行程临时变更的贵宾。
这种场面在学术会议里不算罕见,有时却是空降重量级的政商界人士或顶尖国际学者。
纪挽对此并无太多好奇,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反而更让他想远离即将开始的觥筹交错和应酬。
刚走出几步,季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小挽?”
纪挽回身,看到季殊正朝他走来。
“累了吧?看你脸色不太好,想先回酒店?”
“嗯。”纪挽点头:“该谈的都初步谈过了,晚宴我就不参加了,想先回去整理一下思路,也早点休息睡个懒觉。”
他省略了“也想给寒朗打个电话”这句。
“也好,这种应酬场面不去也罢。我让司机送你回酒店?这边结束后我可能还要送几位教授到机场。”
季殊毕竟作为辰南大学代表,也会有接待任务在身。
“不用麻烦师兄了,”纪挽连忙摆手,“我自己打车很方便。”他顿了顿,想起刚才听到的对话,随口道,“对了,刚听到工作人员在紧急调整晚宴座位,是要来什么人吗?”
季殊唇边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语气带着点调侃:“重要人物?确实挺‘重要’的,他的决策代表技术资源和产业能否落地,本来说是明天到的,谁知道现在空降了。”
他抬手自然地替纪挽拂了一下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别管那么多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没准会有惊喜,其他的我们到时候再细聊。”
“好,那师兄我先走了。”
纪挽没太在意季殊那微妙的笑意和语气,只当他是对这类大人物习以为常,他朝季殊挥挥手,转身融入离开会场的人流。
车厢内的暖气隔绝了车外的严寒,纪挽靠着车窗,看着C城流光溢彩却冰冷的夜景飞速倒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温热的边缘,看着寒朗发过来的消息,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悄然滑过心间。
酒店大堂灯火通明,暖意融融。纪挽穿过铺着厚实地毯的安静大堂,径直走向电梯间。他低着头,解锁点开巫隐微信头像,指尖在输入框打字,讲着今天的收获。
今天是会议开幕式,明天才是为期五天报告和研讨的正场。
他那三个学生都会到C城参加会议学习,巫隐的话纪挽倒是不担心,恐怕除了会场和酒店,哪里都不会去。
只是另外两个让人头疼的小祖宗恐怕会议日程刚拿到手,C城游玩攻略就已经改到第四版了。纪挽真的要求不高,都别走丢就行。
纪挽明明没长他们几岁,就连他的伴侣寒朗甚至比他最小的学生年纪还要轻些,但是总是习惯性地把三个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看。
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要好好叮嘱,最好到时候把酒店地址和紧急联系方式让他们随身带在身上,必要时还要抽查他们到底有没有把他的电话号码背下来。
就在他埋头给学生们发消息时,前方拐角处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依然保持着克制礼貌的脚步声,以及压低交谈声。
“寒总,这边请,您的房间安排在顶层套房,视野最好。”
“会议以及晚宴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主办方都在等您了”
“您看是先稍作休息,还是……”
数位穿着得体、神情恭敬的酒店高管和会议接待人员正簇拥着一个身形颀长挺拔的男人快步走来。
那男人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场,深色定制西装的剪裁完美贴合着宽阔的肩线和劲瘦的腰身。他沉默地听着身旁秘书的低声汇报,线条冷峻的下颌微抬,侧脸在酒店顶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
正是风尘仆仆、刚刚抵达酒店的寒朗。
两拨人,在铺着厚厚地毯的酒店走廊里,迎面相向而行。
纪挽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机屏幕上,等着巫隐“正在输入……”后发来的消息,他微微蹙眉思考着如果巫隐真的倾向吴老那边,后续该如何沟通。
屏幕亮起,新消息弹出。
【老师,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想留校在组里继续做事,直到读上您的博士。】
纪挽:“……”
想留校当助教吗?
当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脚步差点就钉在原地:这意味着巫隐愿意放弃眼前唾手可得的发展机会,甘愿困守在一个暂时无法提供博士名额的课题组里,等待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纪挽宣布,他要收回“巫隐很省心”的话。
这孩子已经难道社恐到不愿意接触新老师的地步了?
纪挽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反省一下。
寒朗的目光原本落在前方,敏锐地捕捉到那个低着头并且心不在焉地贴着墙根走来的熟悉身影时,他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牢牢锁定了那个让他压缩行程、跨越千里也要立刻见到的人。
“你们先去会场。”
寒朗的声音不高,不容置疑地打断了秘书的汇报,目光甚至没有从那个越走越近的身影上移开分毫:“我稍后就到。”
“寒总,那您……”
秘书一愣,有些迟疑。
“我自己处理。”
寒朗言简意赅,立马转头折回去,像是盯准了什么猎物。簇拥着他的人群立刻心领神会,纵然心中疑惑也安静而迅速地朝着大堂门口方向先行离开。
番外下章结束,后面正式开始走主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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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现代番外】出差(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