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深处,隆冬的酷寒刺骨锥心。
风自陡峭如刀劈斧削的山脊俯冲而下,裹挟砂砾般的硬雪,每一次呼吸都化作尖锐刺痛,仿佛吸入无数冰针,直刺肺腑。
凡人听溪将在今夜殒命。
他们一行人早早抵达燧烽附近,悄然隐匿。云止羽不免焦灼,只因他的任务最重,要确保步朔受损龙脉能顺利接续,时间但凡晚了一些,功亏一篑,他们这一趟就白来了。
不想被打扰的云止羽独自窝在角落,一遍遍与步朔磨合演练,确保形状和大小能够契合。
寒朗蹲在一旁啃着干粮,目光远远落在破土而出的白梅枝桠上沉思着。
纪仙主确实没有骗人,也没有在装。
他确实不能站起来。
按照云止羽的话来说,他得了一种怪病,不过几年光景,修为便如指间流沙般飞速流逝,跌至全盛时的两三成,人也变得形销骨立,病骨支离。
更棘手的是,这怪病最先侵蚀了他的双腿经脉,如今莫说御风而行,便是凭自身力量下榻行走都已是奢望,日常行动全靠轮椅代步。
如果放任不管,终有一天会变成修为尽失,终日躺在床上不能动,等着死亡降临的废人。
云止羽说,还在有他这个“天纵奇才”拜入门下,这才及时压制了怪病发展。
作为医者的云止羽觉得要关怀病患的感受——因为这个病根本没有记载过,也不知道是何方妖孽,长长久久看不见希望很容易让人自暴自弃。
最后他想到了能够让纪挽如同正常人生活五天的好办法,但回归病态的那些日子会相对承受更多的痛苦,会更加难熬。
然而,纪挽同意了。
并且还能够自由地去选择时间。
这就能解释当初他能够独自出现在边境。
美中不足的是,在再次病发,等着弟子来接应之际,误打误撞被空身鬼盯上,卷入鬼境后又被寒朗带走了。
至于纪挽为什么要先到边境而不回清归长墟,云止羽居然说要问寒朗自己,还觉得寒朗是在炫耀,任他怎么追问都不肯再说,只能作罢。
最后一抹残阳的血色终于被秦岭峰峦吞噬。浓稠墨色从深谷沟壑中奔涌而出,淹没了山脊林梢,逐渐将整片天地拖入一片死寂的昏暝。
寒朗的耳朵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并非听到了什么声音,而是有种直觉在疯狂预警。
同一刹那,一直倚在冰冷石壁上假寐的萧不寅也警觉地睁开眼睛,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蒙,锐利目光如刀锋般扫视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随后精准地刺向某个方位!
没有半分迟疑,萧不寅整个人如同蛰伏的猎豹被触动了杀机,足下如踏流云,身影如一道撕裂夜幕的赤色闪电,瞬间消失在原地!
快!
快得超越了寒朗视线的捕捉!
身形落定,萧不寅居高临下,以一种近乎睥睨的姿态俯视着下方岩缝的阴影,那身张扬红衣透出一种浸透寒意的高贵与孤绝,如同冰封的血玉。
而在那里,一个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骤然僵硬,仿佛被那抹突兀的赤色灼伤了眼睛!
杀手竟已开始设伏。
萧不寅微抬下颌,风掀起的墨发贴在他的脸颊与脖颈处,而他的视线冰冷地钉在对方身上,那倒映着杀手雪亮刀刃的眸底目光不含丝毫情绪。
“贱人。”
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裹挟着凛冬的寒风,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清晰得令人窒息。萧不寅甚至不屑于亮出兵器,右边手腕微沉,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冷酷轨迹,凌空狠狠一甩!
“啪——”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爆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山谷中骤然炸开!那不是皮肉相撞的闷响,而是凝聚着沛然内劲的掌风撕隔空抽在对方脸颊上的可怕声音!
云止羽听着简直牙酸,他收了步朔,拍拍衣摆站起身来:“我练得差不多了,想来秦骞一行人也快到了,咱们也赶紧过去吧。”
萧不寅边整理衣袖边走过来,问寒朗道:“不是说南渝朝国师也在路上了吗,他是走哪条道?”
寒朗指了指漆黑远处:“西边密林。”
萧不寅“哦”了一声点点头:“行,那我们走东边,那边怪石多又方便藏身,也免得我们两边杀人杀重复了,也要给他们一点事情干,不能尽是我们做,走吧走吧。”
他不想耽误时间,眨眼工夫一道赤色惊鸿就已出现在山岩下方一块突出的尖利岩脊之上。
寒朗疑惑地指着萧不寅远去的背影:“他什么时候对这里这么熟了?”
云止羽跟上寒朗的步伐:“你不知道,师兄昨晚就已经把这里摸了个透,直到天明才回来,到现在拢共也没休息多久。估计是昨晚看到你的伤口后想这件事情快点结束,你也少受点罪。他这人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的,习惯就好了。”
“……”
刀子嘴豆腐心?
人族竟然还有如此神奇且贴切的话。
对于习惯了妖族直来直去、弱肉强食法则的寒朗来说,这种行为实在有些陌生,甚至带着难以理解的别扭。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颈侧被厚厚药膏覆盖的伤口边缘。那里还残留着药膏带来的清凉麻痒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钝痛。
人类真的复杂多变,千奇百怪的。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萧不寅消失的方向,最终只是沉默地收回。
云止羽突然问道:“话说,这个南渝国师真的是好的吗?”
寒朗抬头看着云止羽,而后者摆手道:“我只是觉得还是要确定一下会更安全些,对你我,对秦骞都好,毕竟能这个节骨眼上恰好赶来的人都有嫌疑。”
云止羽步伐轻巧如同踏月,一袭胜雪白衣在翻涌的墨色山岚中翩然舒展,宛如展翅低飞的白鸟,速度竟不遑多让于寒朗。
“国师无欲无求,为人正直,却也有恻隐之心。”
云止羽挑眉:“哦?说来看看。”
“国师自少时就与秦骞相识,按照人族的话来说应该是青梅竹马?不知道说得对不对,反正就这意思。你别笑啊,我说认真的。”
寒朗认真道:“秦骞刚开始确实属意于国师,但是国师没有回应,其实也算是拒绝了。穆妃一党想借老渝帝的手用指婚一事羞辱秦骞,顺道插个暗桩,结果国师把没有任何威胁的听溪带来了,应该也算是对秦骞的保护吧。”
在这次孤雁关围杀之前,国师府表面一直站队秦均烈,由他出面送人自然不会引起怀疑。
“话也不能这么讲。”
云止羽看事情显然更加通透圆滑,他笑道:“都说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都能算姻缘算前程,有没有可能,国师算出来秦骞命定之人就是听溪,所以才顺水推舟吧。”
这一点寒朗确实没有想到。
国师这一招既向穆妃一党表了忠心,又成全了秦骞,果然是高明。
“国师这番突然出现在孤雁关,又选择把听溪尸首带回给秦骞,岂不是和那帮人撕破脸了?那他的结局是怎样的?”
寒朗正要继续说话,突然意识到云止羽一直在认真听,没有敷衍地点头,也没有不耐地蹙眉,这种“被听见”“被看见”的感觉对于被关了很久的寒朗来说简直是极其陌生,却又汹涌如潮。
而第一个听他说那么多话的人是纪挽。
而眼前这个人又是纪挽的徒弟。
不知怎的,寒朗突然很想见见他。
“怎么不讲话了?不会不得善终吧?”
寒朗眨了眨眼睛,愣神过后道:“那没有,国师结局还不错,此番来到秦岭后国师就没有再回南渝朝,一直留在秦骞身边辅佐,等到秦骞坐上摄政王的位置之后就远离朝堂,专心带徒弟了。”
“那就好,我可看不得好人没好报。”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萧不寅选好的藏匿之处。云止羽如同融入夜色的流云,脚尖在冰冷的岩石上一点即收,白衣微荡,纤尘不染,仿佛只是雪落寒潭,点起一圈微澜便归于沉寂。
不得不说,纪挽带出来的徒弟确实各有各的风采。
不知道那位学成出山的大弟子,又会是怎样的人物?
寒朗专心盯着不远处燧烽的动静,云止羽蹲守在旁边拍了拍地面,一缕细微的绿意破开坚硬冰冷的土壤,一截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嫩绿树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而出。
“听溪过来了。”
他们往下看去,在昏沉天色与凛冽风沙中,“国师”强撑着一步步走向远离烽燧方向,每一步落下都显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沙石,而是泥泞的沼泽。
那挺直的脊背细微地颤抖着,即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他体内濒临崩溃的龙脉正无情地拖拽着他仅存的气力,透支着他摇摇欲坠的生命。
杀手头目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国师”略显虚浮的步伐上。他粗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眉头紧锁成一个深深“川”字,眼神中充满着审视和愈发浓重的狐疑。
这步伐,这气息,都不对劲。
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听溪本就油尽灯枯,强行幻形已是极限,就在距离烽燧已有相当一段距离时,他脚下猛地一个踉跄!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极致疲惫和痛苦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溢出。
幻形彻底溃散!
听溪再也支撑不住引开追兵的重任,身体直直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粗糙的沙石地上。
“嘶——!”周围的杀手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竟然是那个哑巴!他装的!他想引开我们!”
杀手头目瞬间识破了意图,一股被愚弄的滔天怒火直冲脑门,他用淬毒般的目光死死瞪向听溪倒下的方向,恼羞成怒,杀意暴涨:“马上杀了他!快!速速折返追稷王!”
随着他的怒吼,数支蓄势待发的冰冷箭矢齐齐对准倒在地上那具毫无防备的躯体。
一场血腥屠戮,即将在风沙中上演!